曹老太太这一摔,着实惊了众人,更是苦了喜宝这个才十六岁的小丫鬟。待折腾了几趟后把口信儿送到明洋这儿时,已经累的直不起身了。
“顺子,赶紧套车上八里铺!”
明洋双眉一立,扔下手中的簿子就要往出走,匆忙间马褂的扣子都没来得及系上,还失手打翻了个茶碗。
长顺在喜宝说话间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暗自挽紧了裤腿就等明洋一声差遣。待明洋话音刚撂,就三步并两步的忙活去了……
城南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
明洋和长顺轻车快马的从西大街一路杀过辽河八里铺桥,就到了城南八里铺,车实在是赶得快,眼见着快到医馆却停不下来了。“吁!吁,吁!”,长顺把缰绳勒得紧紧的,眼见着跑过了江家医馆一丈开外,折腾了好几次才把车停稳,身后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车辙和飞尘扬土。
“你他妈干点啥能行!”
明洋让长顺折腾的够呛,见好不容易把车停稳了,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就跳了下去,径直的顺着原路往回走,边走边咒骂。
其实也怪不得长顺,一路上明洋心急如焚自不必说,催着长顺紧赶快赶,城南的路也宽敞,长顺就把车赶得飞也似的,不想刚一下了八里铺桥,马就像脱缰似的不听指挥了,也幸亏长顺熟悉马性,不然早就人仰车翻啦!
长顺紧跟着明洋,二人进了医馆后环视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三个制药的杂役,不见一个坐诊郎中,想必是出诊去了。
医馆大堂很是宽敞,整齐的排放着四张诊桌,东西两面分别竖立着药柜,瓶瓶罐罐码放得整齐有序。大堂正中是主治郎中的诊台,诊台上方高悬着一块御匾,上书“江阔云低”,南面是一盏屏风,看不见里屋情形,想必是处置隐秘病症之地。明洋仔细往那屏风后一瞧,貌似还有一女子散漫的坐在里面。
明洋右手半握捂嘴,干咳两声想引起医馆里伙计注意,不想却扔无人理会,便觉着这江家医馆架子大,自己的少爷脾气便窜了上来,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诶,我说你们郎中哪?”
不想此语一出,并未达到明洋的心里预期,几个杂役仍自顾自的捣药,半晌才有一年纪稍长的答了一句:
“俺家先生出诊去了,两位坐那等会儿吧!”
明洋心里本就焦急,这会还哪有性子坐等郎中回来?眼下又碰了一鼻子灰面子有些挂不住,心火一起便一改往日的沉稳,打开诊台小门就要穿过大堂往医馆后院去,这回却被两个杂役拦住了。
“诶诶诶,这位少爷,这地方你可不能过去!”
此时明洋哪能在意这些?对左右而来的两人视若无睹,执意要往里闯,那二人箭步上来,左右架住了明洋的双肩。
身后的长顺见主子被制住,就要上前撕扯,不想被另外一人从身后一把抓住肩膀,脚下一绊就被来人制住了。年轻气盛的长顺又怎能被轻易制服?猛的一使劲想挣脱,却被那人一手按着脖颈一手提着胳膊使劲的按了下去。“哎呀!”,长顺疼的直叫,栽歪着半蹲下去,眼巴巴的看着前面跟那两人撕扯的明洋却帮不上忙。
明洋回头见长顺被制住,自己也无法挣脱,索性不挣扎了。那二人见其泄了劲,也慢慢松了手,依然警惕的防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明洋狠狠的整了整衣服,下颌一扬,语调傲慢的说道:
“你仨干啥呀?我来这儿是找你们打架的?大白天的你这郎中都哪去了?”
此时长顺也被放开了,左手揉着右肩,正怨恨的看着一招制服自己的那名杂役。
“这少爷说话可有意思!”
一缕清脆的女声传来,明洋一怔,顿觉这声音甚是熟悉,而此时心中焦虑却想不起来。循声望去,正是坐在屏风后面的那女子。这女子听声音应该年岁不大,应该是个主人,这边明洋张牙舞爪的想闯后堂,丝毫没有起身出来的意思,只是轻合上医书,缓声说道:
“你进了屋儿就直接往俺家后院闯,也不看郎中,我都不知道你是哪路神仙。谁知道你是来寻医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女子声音轻柔,此时虽在讥讽明洋,但仍把语调控制得婉转悦耳。
明洋越发觉得这声音太过熟悉,只是越着急越是想不起来,此时被这女子温柔一呛,愣了一下吞吐着说道:
“我,我来这当然是看郎中的!家里老太太急病,我来请二先生!”
“那你可来巧了,我家二嫂今个儿生产,二哥这会儿在照看着呢!三哥前天去奉天出诊了,明天都够呛回来。”
女子话毕,端起茶碗不紧不慢的喝了两口茶,明洋透过屏风望去,见其动作从容不迫。而听其语气,必是“阎王敌”江二先生的妹子了。
原来这屏风后面的女子便是江家大小姐,明洋心知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却又放不下架子,只是语气软了三分:
“啊!那个,请问那你这还有别的出诊郎中吗?老太太可还在家迷糊着呢!”
江大小姐听罢莞尔一笑,单手捋了捋微卷的长发,说道:
“这位少爷,真是不巧,家里今儿个确实没人出诊,你们且去吧莫耽误了家中病人!”
这边江大小姐话音刚落,两名杂役就做了个请的姿势。明洋刚要说些什么,后面架着长顺的杂役先一步上来止住了明洋:
“不好意思这位少爷,您二位要是请郎中的话就去别人家瞧瞧吧!”
长顺一听这话着急了,刚想上前和其继续理论,只觉得右臂还隐隐作痛,便瞬间失去了勇气,转而一步上前双手抱拳对着屏风作了个揖:
“江大小姐俺们刚才鲁莽了你别往心里去!就给排个郎中吧!俺家老太太病得是真急呀!一刻钟都不能耽误啦!”
江大小姐丝毫不为所动,坐在屏风后面一言不发。
明洋见长顺就差给人下跪了,人家却只当看了个笑话,登时觉着颜面扫地,一时恼怒便拉着长顺往外走。
医馆所燃的沉香很是好闻,冉冉清醇而带有凉气,温和而沁人心脾。明洋出门前不自觉的深深吸了一口,甘美的沉香味破鼻而入直升百会,而后循冲脉下至丹田,再由会阴回升到百会,让其神怡不已,口中**甜美香柔,自然顺咽下到十二重楼。
忽然,明洋心中一亮,快步折回,对着屏风欣喜的说道:
“瓷娃娃!”
明洋话音刚落,屏风后面便传来书纸落地的声音,随即,一年轻女子缓缓走出,明洋定睛一看,正是前几日自己鬼使神差拼命救下的“瓷娃娃”!真是造化弄人,自己日思夜想了几日的“瓷娃娃”,竟会是江大小姐!
“瓷娃娃!真是你呀!”
明洋兴奋难当刚要冲过去,便又被两名杂役拦得死死的。
“曹大少爷!竟然是你!”
江大小姐亦有些激动,双手捂住嘴巴眼泪直在眼眶打转。自在仙人台上遭遇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江大小姐便时常精神紧张,平日在家也只呆在屏风后面,而平时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那日拼命保住自己清白又救了自己性命的曹大少爷!却不曾想过,二人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再遇。
来不及惊喜,江大小姐马上吩咐道:
“曹大少爷,时间紧急,你们且先去外面备车等候,我先抓几味药马上就好。老乌,把咱家的‘鬼门针’带上!”
此刻,明洋定然不知,这江家的“鬼门十三针”乃是江家秘传,平日里是绝不轻易与人施治的。而也正是这医道绝学,让明洋和许多人命运在此后的岁月里天翻地覆。
……
西街曹家店。
曹四爷等人紧张的注视着曹老太太头顶上十三根银针,正被两根纤长的手指熟练的插拔着,时而缓进缓出,时而飞转变换针位,针针寒光,摄人心魄。众人看的十分惊奇,只觉得眼前这江大小姐运针如神,江家“鬼门十三针”果然名不虚传。一旁凝神观针的明洋偷瞄了眼江大小姐,只见其双眉紧锁神情专注,和刁难自己时判若两人,一排细密的汗珠浅挂在那皓月般光洁的额头上,但那一双明眸,始终是波光粼粼,似水温柔。
“老太太这会儿是没大事儿了,我先给你们说个方子,你们记下每天早晚一副给老太太服了。”
江大小姐熟练的拔完最后一根“鬼门针”,对一旁顺脸淌汗的曹四爷说道。
喜宝赶紧递上一块手帕,安平又端上一杯刚泡好的太平猴魁。江大小姐将银针擦净,逐一用火烤过后仔细收入盒中后,这才接过手帕擦了擦手,喝了两口茶后对着一旁纸笔候着的明洋一笑,缓声说道:
“曹大少爷,你且记好啦!黄芪三钱,党参三钱,白术两钱,炙甘草三钱,当归两钱,陈皮一钱二,升麻一钱二,柴胡两钱四,生姜九片红枣六片,水煎温服,早晚一次。”
这正是当年江家太爷上呈给道光皇帝的孝慎成皇后的“补中益气汤”,孝慎成皇后连服半月好转,道光皇帝龙颜大悦,连封江家三人为“国医”,后又赐了块“江阔云低”的匾额,从此潢南江家在关外盛京一带名声大噪,百年沉浮而依旧繁荣。
江大小姐念完方子,又喝了口茶,闭着眼睛细细品味着。不知是中意这太平猴魁的”猴韵“,还是醉心于曹老太太房里的檀香味。只是那端庄而坐的样子,众人见了都只觉着冷艳无比,如隔世而来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曹四爷上前一步,行礼说道:“江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
屋外,曹四爷一脸欣喜之色。
“照江小姐这么说,家母倒是没啥大事儿了?”
“曹四爷放心吧,老夫人脉象稳定有力,一点儿不像日暮之人。我刚给开的是我们江家的‘御方’,明儿个我家二哥再来一趟,给仔细瞧瞧。”
曹四爷显得十分欣慰,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
“好好好,江小姐,屋里说话,屋里说话!”
江大小姐抬头看了看西南方,摆手说道:
“四爷,既然老夫人已无大碍,我就不打扰了,还是请伺候老夫人休息吧。医馆那头现在还没有坐诊的,我们得赶紧回八里铺了。”
曹四爷本想招待一顿晚饭,一听这话便也不好挽留,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银元,双手递给江大小姐。江大小姐连连摆手推辞,曹四爷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前者莞尔一笑,说道:
“曹四爷,这万万使不得。您可能还不知,曹大少爷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如今贵府老夫人有恙,我定然是要全力报答曹家的,怎还敢收您钱财!”
“哦?江大小姐和犬子还有如此际遇?曹某怎一点也不知情?江大小姐可莫要玩笑于老夫啊!”
……
明洋也跟了出来,倒没有听清二人的谈话,却直勾勾的盯上了江大小姐右手腕上的一串亮黑色沉香珠,那珠子做的颇大,虽说古朴端庄却少了几分秀气,戴在那白皙柔软的手腕上显得极不协调。
曹四爷满是笑容的问道:
“江大小姐,老夫冒昧,请告知芳名,以后家里请郎中就直接慕名去请!”
江大小姐听完曹四爷的问话,莞尔一笑,扬起戴沉香的那只手抚弄了一下卷发,这一动让明洋把目光转移到了那张冷艳的脸上。
“我叫江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