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温润的檀香悠然的划过,江雨城不语,只是看着曹四爷,半晌才点了点头。
江雨城喝了口茶,无不厌恶的说:
“四爷,恕江某直言,洋人这几十年兴风作浪,弄得咱大清国江河日落。今儿个是在您这儿,那位李先生又是您朋友,江某就不说什么了。”
曹四爷闻言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说:
“二先生啊!您说的我又岂能不懂!咱大清国,唉!不说了。那个,先生,我还打算一会儿套车去八里铺请您过来,没成想您这一大早自己来了,曹某愧疚啊!对了,先生吃过了没有?”
“来前儿吃过了,不麻烦四爷了。若是方便,就先带我去给老太太看看吧!”
……
江雨城擦了擦汗,轻轻的给曹老太太掖好被子,转身问曹四爷:
“四爷,昨天俺家小妹可否用了‘鬼门针’?”
“昨个儿雨晴小姐确是用了您家的‘鬼门针’,那真叫一个精奇呀!刚扎完老太太就醒过来了。”
“敢问您才刚那洋朋友是否也给开了方?”
曹四爷有些局促,但还得实话实说:
“不瞒先生,自打昨个儿用了‘鬼门针’后,老太太虽说清醒不少吧但总觉着脑袋有点疼,后脖梗子也酸,心口儿还有点不得劲。早上李先生来看完就给了一瓶西洋药,说是一天吃两小丸,叫盘,盘什么林的。”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从内襟里掏出一个棕色小瓶,递给江雨城。
江雨城皱着眉,接过小瓶仔细端详了半天,才小心的打开嗅了嗅,然后把药交还给了曹四爷,说:
“四爷,您那位洋朋友开的这是啥药,说实话我也不懂。但既然都是郎中,想来治病救人都是一样。”
曹四爷松了口气,连连称是。江雨城向一旁站着的明洋挥了挥手,明洋心领神会,赶忙递上纸笔。江雨城一根手指点着脑门,慢条斯理的说道:
“我江家的绝学‘鬼门十三针’自然精奇,但针气直达百会,锋芒毕露,救人之时自也是伤人三分。老太太上了年岁,受不了这针气也是情理之中,四爷,请把昨个儿小妹给开的方子拿来。”
明洋赶忙递上江雨晴开的“补中益气汤”的方子,江雨城扫了一眼药方,嘴角一扬,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小丫头是聪明,还是年轻了些……”
江雨城喝了口茶,开始念方子:
“黄芪十钱,葛根五钱,桑寄生五钱,丹参八钱,生山楂三钱,川穹一钱半。泡上两刻钟,水煎两次,取汁一碗,每日一剂分三次温服。”
说着,在纸上飞快的写下方子,递给曹四爷。只见字迹潇洒飘逸却龙飞凤舞,让人好一番辨认。
曹四爷看着手中如天书一般的药方,问道:
“二先生,不知此方和昨个儿雨晴小姐给开的方子能同服么?”
“完全没问题!昨个儿小妹动用了‘鬼门针’,又开出了御方,老太太已无大碍。今儿个我这方子专注补气益心,取名‘益心汤’,两方同服半月即可。若服药后老太太畏寒肢冷,可在汤中加桂枝一钱,若是口干,再加两钱麦冬。”
……
从曹家店出来后,江雨城一直在回想那个洋医生李树仁,那双蓝色的眼睛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行医,让他接触过不少洋人,大多金发碧眼,样子和《西游》里的大小妖精没什么分别。看起来那个李树仁样子还算和善,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牧师医生罢了。可那犀利的蓝色眼神,那深邃又略带忧伤的眼神,总让他有些似曾相识。
风吹过,暖意洋洋的撩拨着江雨城的心弦。八里铺桥下的辽河水奔腾叫嚣着,暖风拂面,无数温柔的叠浪射向岁月,射向东南方水天一色的苍茫。江雨城翻开车窗遥望逝水,陷入了无往不复的回忆。
那双眼睛,到底在哪里见过?
……
曹老太太意外病倒,四夫人一直忙里忙外,寝食难安。
曹四爷因车店所累脱不开身,可母亲病倒每天得去后小庙子抓药,总让四夫人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自然不好,随便安排个人自己又不放心。四爷想来想去,决定让明洋去每天给老太太抓药煎药请医迎客,一来明洋是自家人,做这些自然不辞辛苦,二来明洋跟这潢南城里大小商号都有几分熟悉,与其来往都也方便。
于是,明洋每日便又多了一项新活计,除了主持车店住宿,还得去一趟后小庙子抓药。
而今的大清国,已是风烛残年,表面的繁荣如泡沫般随时可破,土匪横行,官府无能,灾荒四起。鸦片战争以后,洋人又开始大批的进入繁华千年的潢南古城,近几年日本人又进驻奉天新民两府,因为有官府支持,洋人们开始大肆的在府城潢南开洋行,建教会,与老百姓的生活格格不入。新民府新上任的知府管凤和深知潢南城经济繁荣,多年来藏龙卧虎,以致于刚刚上任便大力巩固集市贸易,老百姓即便是在乱世也要过日子,买卖不得不做,城里各处市场、街市店铺就显出一副胆战心惊的繁荣。
午后风和日丽,明洋拎着新抓的两方药,步履匆匆在后小庙子穿行着。
后小庙子的粮市,东西泡沿和老爷庙的菜市场,施工庙、河神庙附近的草市、工夫市、轿车行、戏园子、茶馆都是热闹去处,明洋因为急着赶回煎药,平日里常逛的这些地方今日竟未瞧一眼,直直的穿过新市街后拐了个弯,顺着西大街就往回赶。
在油头粉面和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官府特务和洋人如牧羊犬般踅来踅去,把本就熙攘的街市搅和的更没了秩序,弄的明洋暗自骂娘不已。忽然,明洋和一个穿得灰不溜秋的人目光相接了一下,只是一刹那间后者赶忙扭过头去,加快脚步低头匆匆往西走。那人本是刻意低调,却只因抬头踅摸了一眼而引起了明洋注意,因为明洋认识他,那是曹四爷的跟班长喜!
“这小子这会儿应该在车店卸货啊,咋还鬼鬼祟祟的跑这来了呢?”
明洋狐疑的皱了皱眉,本想上去和其打个招呼,心里却隐约感觉有点不对,便抓紧手中的药快步跟了上去,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开始尾随着长喜。
这一路上长喜忽快忽慢,逢人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走着,似乎并未发觉身后一直有人跟踪。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穿过西大街,长喜才在一胡同口处停下脚步,只见其抬头四望了一下,又一头扎进了胡同。明洋气还没等喘匀净便赶紧撵上,在胡同口的大青石后躲了起来,边喘着粗气边敲打着走得发硬的小腿,目光一直跟随着长喜。
这条胡同明洋前几日才来过,不错,正是秦染坊胡同。
只见长喜进了胡同后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整了整衣衫,在一户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抹了一把汗然后叩响了门。
一个年轻家丁漫不经心的开了门,见到来人后立刻警惕的环顾了下四周,言语了几句就把长喜招呼进院,然后迅速插上了门……
这户人家明洋也是极熟悉的,正是秦染坊胡同佟三爷家!可长喜不走西大街钱庄正门,而是绕到胡同后身直奔人家内宅,想必定不是曹四爷派他来的。
这秦染坊胡同临街,朝南拐向东面一里地,清一色的青石路每日扫得溜明,北侧皆是西街商户的内宅正门,南侧多是大小作坊。佟三爷的宅子在南侧,东面隔着一户就是秦四爷家,而秦宅正对面便是驰名盛京的秦家染坊,佟秦两家几乎占据了整个胡同南侧,每日里两家家眷、客人熙熙往往。而胡同南靠西侧斜对着佟宅的,是郎五爷的作坊和宅院,同样占据了胡同北侧的大半。整条胡同看似一里多地,实际上只是住了佟秦郎三个大户,以及几户读书人家罢了。
郎家与秦家世仇深厚,又一直住在一个胡同,平日里两家家眷仆人、作坊工人间的小吵小闹时有发生,幸而有佟家从中坐镇,多年来倒也无大事发生。佟家与郎家皆是旗人同在朝中为官,世代交好又是儿女亲家,自是荣辱与共;而佟家和秦家更有着深厚的渊源,自秦家三十五年前从关外迁至潢南,便一直和佟家平起平坐相交甚好。多年来佟三爷一直身居中位调解秦郎两家,然而奈何佟三爷如何高明,那人尽皆知却无人知底的世仇终究无法抹平,以致于胡同里的生活环境十分微妙。
因为同住着三个大户,秦染坊胡同声名鹊起,每日清扫打更执门护院都是潢南官府派专人负责。每日清晨,胡同门口便会聚集几百工人,只待大门一开,胡同便迎来了新一天的车水马龙,只是宅门深深,作坊里的热闹喧嚣始终影响不到深宅里的喜怒哀乐;黄昏时分,炊烟袅袅升起,作坊的工人们陆续散工,孩童下学归来,几个老妇洒扫着青石路,夕阳的余晖慵懒的洒在青砖黑瓦,整条胡同又恢复了清明色的宁静。世道再不堪,江山再涣散,好像永远打扰不了秦染坊胡同里的人们,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道朱红色的木门,格挡着人间的嬉笑怒骂,守护着胡同里的悲欢离合。幽幽巷深深,纤纤雨绵绵。
待长喜进了门,明洋把怀里的药藏在大青石缝里,三步并两步的奔到佟三爷宅院门口,抬头看了眼青色高墙,后退两步深吸进一口气,然后猛地脚踩墙下的一块方石攀上了墙头。整套动作迅捷无比,瞬息之间跃上了九尺高墙。
这正是明洋十几年苦练的“五影迷踪步”。明洋伏在墙头环顾了一下,然后灵猫似的翻墙跳下,飞快的躲在客厅正门边的一颗八棱海棠树后,伏在地上侧耳听着客厅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