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一分钱一分货”。
当安平拿着双花了四个银圆的“恒泰祥”递给曹老太太时,真真的感觉这老话儿说的真对。
“嗯!跟脚哇!软乎儿的走道儿都舒服!”
曹老太太拄着红桃木拐棍,边踱步边对一旁的曹四爷说:
“今儿这双还行,比长顺给我带那双好!”
安平今天起了个早,特意去西市场转悠了一圈,给曹老太太买了这双布鞋。曹老太太是曹家店的真正主人,别看上了年岁,心里可透亮,车店里的大事小情虽不过问却都能掌握着。安平六岁没了爹娘,七岁就被曹老太太从后小庙子带回了曹家店,让曹四爷带在身边十六年,这十六年,曹老太太和曹四爷没少特殊照顾安平,而安平,更知道知恩图报,尽心尽力侍奉曹家人,做事尽心竭力。十多年的光阴里,曹家人也早已把安平当作了家里人。
曹老太太爱于礼佛,房间里长年萦绕着檀香之气。屋里的桌椅香案,无一例外都是檀香木的,而老太太又喜燃檀香,以致家里人每每从她门口路过,都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感受一下这让人心静的味道。这是一种仿佛穿越千年的古香,焚在现世,冥冥之中又向众生昭示着未来。
曹四爷自打从佟三爷处回来心情就一直不错,看见母亲乐呵,也笑呵呵的夸奖了安平几句。安平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曹老太太似乎有些累了,挪着拐棍转身要坐,安平赶忙搀扶着坐下。明星在一旁把这些看在眼里,也欣慰的露出一缕浅笑。而曹老太太今天心情真的不错,拉着安平的手就不松了,仔细端详着安平,又看了看曹四爷,半晌,才幽幽的说:
“安和呀,像呀!真像呀!”
曹四爷眉毛一挑,貌似有些局促,喏喏附和着:“啊,是啊娘,是挺像的……”
言语里倒像有股莫名的紧张,和刚才的四平八稳反差很大。
“奶奶,爹,你俩说啥像不像的呢?平哥像谁呀?”
一旁的明星听的有些糊涂,不解的问。这一问,倒把有些沉湎的曹老太太拉了回来,一时有些语塞,看了曹四爷一眼。曹四爷见此便接言道:
“你奶奶说安平像极了一个故人,那人走前儿你们都还小呢,没记性了。”
明星点头应着,安平一直被曹老太太拉着手,这祖孙三人的对话把自己听的直转筋。
一时间空气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冉冉檀香透过雕花窗子,谁的心事又被谁了然?
曹老太太忽然提起了秦家来提亲的事,曹四爷清了清嗓子,正了正马褂下摆,刚要开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曹四爷的长随长喜慌慌张张的小跑到了门口。过门槛时急停了一下,一个没当心便崴了脚,扑通一声在门槛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哎呀我去!”,安平眼见长喜跌的不轻,赶忙过去单手试着扶起来,长喜疼得龇歪着嘴,一瘸一卦的搭着安平肩膀挪步进了屋。
这一连串的滑稽,把明星扑哧一下逗乐了。
“长喜你干啥!多大人了还毛手毛脚的!”
曹四爷觉得长喜慌里慌张有失体统,厉声训斥。
长喜一只胳膊搂着安平未受伤的肩膀生怕其松手,刚崴了的那只脚试着一点点着地,刚要双脚并立时又疼得腿一软,幸亏安平扶的紧才没又摔倒。
“喜子啊!你没啥事儿吧?咋的了?啥事这么着急呀?”
曹老太太也关切的问道。上了年岁的人最怕看见跌跌撞撞,眼见着长喜摔的人仰马翻,曹老太太觉着自己腿也有点发紧。
“哎呀哈!老,老太太,四爷”,长喜强忍着疼,倚着安平勉强保持了个站立的姿势,磕磕绊绊的说:
“老……老郎家那大……大管家郎万平来了,带……带着挺……老多东西,也来提……提亲来啦!说……说郎五爷也就一会儿就到!”
长喜此言一出,屋子里所有人皆先是一愣,而后反应各异。
秦家暂且不谈,若单说是郎家来提亲,对曹家来说自是好事,郎家家业庞大家风正派,又与官府渊源甚深,郎五爷和佟三爷是儿女亲家。若与郎家结亲,无论对曹家的产业还是明星个人,自然是极好的。可世事总是波澜诡异的,秦家和郎家世仇深远,潢南城人尽皆知,如今两家前后来提亲,着实让曹家十分难做。奈何曹四爷老练通达,处理起此事亦是尴尬至极。曹四爷暗想,莫非这就是佟三爷给出的主意?用郎家来制衡秦家,若真如此,佟三爷这招也真够剑走偏锋的。
“啥?!”
曹四爷心中有些发懵,腾的一下站起身,用力有些过猛而用单手扶着腰,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长喜,仿佛要吃了长喜一般。
安平此时心里倒是没什么太大起伏,只是偷瞄了明星一眼,后者眉头紧锁,用有些迷茫的眼神期待的看着曹四爷。安平觉得明星和明洋一样,虽然和自己都年纪相差不多,但生来安逸,遇事略显慌乱也是平常。但好在明洋见多识广,身上自有三分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老练沉稳;而明星虽是大家闺秀,待人接物却无一点傲娇,好似邻家小妹般平和。
再说曹老太太。老太太听完后亦是十分激动,嘴角哆哆嗦嗦的愣没挤出一个字来,颤颤巍巍的不知为何就要起身,想必是心血上涌坐不住了。曹老太太这一起身不要紧,却是手一软让拐棍在地上打了个滑,身体顺着拿拐棍那只手斜着就从紫檀椅上栽了出去。
一旁的明星来不及扶,只听“扑通”一声,安平猛地一扭头,只见老太太已经摔了下去,心中暗想这下坏了。众人赶紧去扶,只见曹老太太伏在地上,伸出一指直直的指着长喜,先是一阵抽搐,而后两眼一闭登时不省人事。
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刚刚还和众人谈笑风生精神矍铄的曹老太太,鬼使神差间就如现在这般光景了。
此时的安平还不会想到,曹老太太的这一摔,就此改变了自己和许多人的命运。此言已是后话。
眼下众人见老太太这跤摔得可够呛,瞬间都半张着嘴没了主意。
“奶奶!”……
“娘!”……
“赶紧给我往炕上抬!你俩慢点!”
曹四爷是真急了,眼见母亲昏倒,早已将郎家也来提亲的事抛在了脑后,火急火燎的招呼着安平和长喜把曹老太太往里屋抬。
“你干啥吃的!没扶住你奶奶呢!”
曹四爷忙乱间也没忘对明星吼叫一句。明星此刻又惊慌又懊悔,冷不丁被曹四爷骂了一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啥!赶紧喊曹掌柜接郎中去!”
曹四爷到底是曹家店的顶梁柱,关键时刻也能把事情安排的秩序井然。
“啊!行!”
此刻已六神无主的明星闻言,赶忙抹着眼泪儿奔着出去了。
刚吃过早饭的四夫人倚在车场阁楼的二层扶栏上,看着车场里步履匆忙的工人和熙熙攘攘的商车,心里头合计着秦家提亲的事。
的确,最近这几天,四夫人一直在为此事牵肠挂肚,倒不是怕曹四爷把闺女嫁到秦家,而是在更深层次的琢磨着佟三爷到底能给曹家想个什么辙。四夫人心也明镜,佟三爷的心思,绝非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揣摩透的。曹四爷从染坊胡同回来后,一直闭口不谈此事,期间四夫人亦是问过两次,曹四爷每次除了说几句宽心话,并未对其言之一二。而四夫人不了解的是,曹四爷在佟家待了大半天,佟三爷热情招待了一顿午饭,只是言语里应允了替他摆平此事,但除了告诫其此事不宜张扬外,并没有给出任何主意。这让曹四爷表面上装成一副此事尽在掌握的模样,实质上内心里的迷茫并不比四夫人少几分。
四夫人呆呆的看着小楼下的南辕北辙,听着大半都听不懂的各路方言,心想着这些外地商人长年的奔波,其实大也只图个温饱而已,之所以还能跋涉千里,就是因为千里之外有家人盼其归来,夜以继日的辛苦,也只是为了归家之日围坐一起共享天伦时的幸福。若自己女儿真要嫁入秦家,这辈子哪里还能有幸福可言?秦天赐好色成性极不成器,秦家人又哪能对明星视如己出?
东南方和煦的阳光,刺得四夫人有些迷茫。正凭栏遐想间,忽的看见明星飞奔着往阁楼上来。
明星这几年越发的标致,做事落落大方却从不逾矩,颇具大家闺秀之气。见女儿如此慌张,四夫人心知必是事情紧急。
“闺女,你跑啥?”
“娘,娘,我,我奶摔了,昏过去啦!”
明星粉红的脸蛋上挂着几道泪痕,喘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话就蹲下,用手绢捂着嘴剧烈的干咳着。
四夫人赶紧给女儿擦汗,不无关切的问:
“你奶咋摔了?摔啥样儿?”
明星抬头看着四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急促间与母亲温柔的目光相错,又“哇”的一声,一头伏进四夫人怀里,纵情的释放着内心几日来的苦闷和委屈。
看着怀中哭得像受惊白兔一样的女儿,四夫人只感觉万分心疼,鼻头一酸,泪珠儿也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四夫人轻柔的拍着女儿后背,回头吩咐喜宝:
“宝子,快去告诉曹掌柜,老太太急病,让他赶紧去城南请郎中!”
……
曹家客厅里,曾经号称“潢南第一才子”的西街郎五爷正和管家郎万平喝着茶,边喝边品评着客厅里的那副“扬州烟雨图”,丝毫不知道曹家后院发生了什么。曹家店大掌柜亦是大管家曹丙寅也不知道家里出了事,正代曹四爷陪郎家人喝茶,心想着这四爷怎么还不见出来。
郎五爷轻抚着绿檀椅,深啜了一口“黄山毛峰”。杯中毛峰形似雀舌,幽香如兰,引得郎五爷一声轻叹,心里满是回忆。这是伴随他穿越千里的味道,那是他无法挽回的一段时光,曹四爷家中的毛峰味道自是不赖,这更让其遥想起了年少时的深宅茶香。彼时锦衣玉食繁华至极,经年之后浮沉半生也终算是落叶归根,郎五爷经历过风浪,也更看透了烟花易冷,浮生若茶。从当初不羁年少到而今的迟暮容颜,未变的貌似只有这一缕茶香。
正喝茶间,四夫人房里的丫鬟喜宝一脸慌张的迈着小碎步直接进了客厅。郎五爷和郎管家同时一愣,心想这小丫头好不懂礼数,都想眼见曹掌柜该如何训斥。
曹掌柜见厅中有客而喜宝却这般莽撞,心里自然不爽,刚要开口训斥,却被喜宝直直的拉倒了客厅门口。
喜宝擦了擦汗,娇喘着和曹掌柜耳语了几句。只见曹掌柜后背一震,刚要和喜宝破门而走,却想起自己这边还待着客,只得拍了拍喜宝起伏的肩膀,说道:“家里有客我走不开,赶紧找大少爷去!”
喜宝气还没喘匀净,就又飞快的走了,剩下个曹掌柜焦急的双手互相捶打着,心里边再也无法淡定了:老秦家提亲那事儿还没完,这老郎家又来帮着凑什么热闹啊!他们两家有啥深仇大恨也不至于在这事上一较高低吧?郎家要真为这个来提亲,那又把俺曹家店往哪安?曹家咋说也是潢南甚至新民府里响当当的,家里就一个大小姐哪是谁家说娶就娶的……曹掌柜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眼瞅着厅堂里坐得四平八稳的郎五爷,心里竟生出一股厌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