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最信任的人会欺负人，背叛你，乃至伤害你；但有时候，你又觉得自己离不开你最信任的人，因为当他或她离去了，你就会感到无比的孤独。所以最信任的人往往是最懂你的人，即便他伤害你，背叛你，欺负你，要知道那是他对你的砺炼。）
在评说中国历史的时候，隋朝是很容易被我们忽略过去的一个王朝，相信大家最先能想到的一个原因就是短命。从公元581年正式建立算起到公元618年李渊建唐，只有短短三十七年，即便算到公元630年（唐太宗贞观四年）唐将李靖进攻******，将隋炀帝杨广的夫人萧皇后和孙子杨政道迎回长安城，也只有四十九年。中国历史上最为典型的短命王朝有两个，第一是秦朝，第二是隋朝，但在西方一些历史学者的眼中，恰恰是这两个短命王朝的开国之君——秦始皇嬴政和隋文帝杨坚最值得人们崇敬。笔者认为，隋文帝杨坚在政治上的成就甚至要超过秦始皇嬴政，但笔者在前文提到了，要评点一个历史人物，需要盖棺定论，因此我们要评价隋文帝杨坚，需要从他的驾崩谈起。
千年以来，杨坚的驾崩，一直笼罩着一层迷离而奇幻的雾。
或者说，这又是一起离奇的死亡案件。
隋文帝杨坚的死亡时间，并无争议，无论是《隋书》还是《资治通鉴》，都明确记载，隋文帝崩于仁寿四年（公元604年）秋。《隋书·高祖下》云：“甲辰，上以疾甚，卧于仁寿宫，与百僚辞决，并握手歔欷。丁未，崩于大宝殿，时年六十四。”这里出于进一步分析的需要，我们额外截取一段《资治通鉴》的说法：
帝将避暑于仁寿宫，术士章仇太翼固谏；不听。太翼曰：“是行恐銮舆不返！”帝大怒，系之长安狱，期还而斩之。甲子，幸仁寿宫。乙丑，诏赏赐支度，事无巨细，并付皇太子。夏，四月，乙卯，帝不豫。六月庚申，赦天下。秋，七月，甲辰，上疾甚，卧与百僚辞决，并握手欷歔，命太子赦章仇太翼。丁未，崩于大宝殿。
这段文字非常明晰地记载了隋文帝杨坚驾崩之前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其中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有两件，这两件事又分别包含了一个疑点。
一，章仇太翼进谏。章仇太翼是隋朝著名学者，字协昭，河间郡（今属河北省沧州市）人。《隋书》记他叫做卢太翼，“卢”是隋炀帝杨广继位后赐给他的姓，章仇才是他的本姓。章仇太翼在《隋书》中可谓是一位奇人，据《隋书·卢太翼传》记载：
七岁诣学，日诵数千言，州里号曰神童。及长，闲居味道，不求荣利。博综群书，爱及佛道，皆得其精微。尤善占候算历之术。隐于白鹿山，数年徙居林虑山茱萸涧。请业者自远而至，初无所惧，后惮其烦，逃于五台山，地多药物，与弟子数人庐于岩下，萧然绝世，以为神仙可致。
可见章仇太翼是以一个清高孤傲的隐士形象出现在史料中的，不仅见经识经，而且颇通算历占卜，能预卜先知。此外，《隋书》中称他还懂得“盲文”（其后目盲，以手摸书而知其字），此处在“盲文”上加引号是因为这里所讲的盲文并不是我们现代概念中的盲文，大家都知道现代盲文是法国人发明的，19世纪才传入中国，所以《隋书》上的意思应该是指章仇太翼尽管失明，但仅凭对我们普通人可以看到的文字的触摸便可以判断其内容，足见太翼其人之奇。此外我们还可以通过一个证据来判断章仇太翼应该的确懂一些异端之术——其列传的位置。中国古代史书列传的编排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像方技、商贾、巫术、占卜、历算、文艺、医药等往往被放在了列传最后，比如《史记》的《货殖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三国志·魏书》中的《方技传》等皆是此理。《隋书》中列传一共有五十篇，章仇太翼的列传被列在第四十三篇，已属排名比较靠后的列传了，其列传名叫做“艺术”，古时讲的艺术与现在我们所理解的艺术亦有不同。《隋书》的作者在这篇列传开头写过一个简短的序，里面解释了“艺术”的含义：
夫阴阳所以正时日，顺气序者也；卜筮所以决嫌疑，定犹豫者也；医巫所以御妖邪，养性命者也；音律所以和人神，养哀乐者也；相术所以辨贵贱，明分理者也；技巧所以利器用，济艰难者也。
可见《隋书》中是将天文阴阳、占卜筮术、医药音律、占相机械等皆划为艺术领域，章仇太翼便是隋朝“艺术家”们中的代表之一。当我们明确了章仇太翼的确懂得一定的巫术之后，杨坚死亡的疑点之一也就因此诞生了。
章仇太翼最初是随杨勇进入隋朝政府的，属于太子党羽。前面说过，杨勇被废的时候，树倒猢狲散，东宫人员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章仇太翼本应接受的惩罚是“坐法当死”，但是隋文帝杨坚看中了他的才能，特别赦免了他，须知东宫人员中有才能的肯定不止章仇太翼一人，但唯独他得到了赦免，足以说明他的才能尤其能引起杨坚的注意，亦足以说明杨坚对章仇太翼独到的赏识。到了仁寿四年（公元604年），杨坚要去仁寿宫避暑，章仇太翼也许是预感到此行不祥，便苦苦劝谏，甚至说“是行恐銮舆不返”，意思是陛下的车驾有去无回了。杨坚勃然大怒，下令将章仇太翼下狱，并且要求当他从仁寿宫返回之日，便是章仇太翼身首异处之时。杨坚此举的行为可疑之处就在于面对一个他曾经如此赏识的人，纵然话说得有些过分，但说下狱就下狱，说斩首就斩首，未免太过心狠手辣。这件事与当年官渡之战田丰劝袁绍有异曲同工之处，难道说袁绍这样的庸主，能与杨坚相提并论吗？很显然我们不能这样下结论。
二，皇太子杨广受托。“乙丑，诏赏赐支度，事无巨细，并付皇太子。”这里特别用了“事无巨细”一词，这个词至少传递给我们两个信息。第一个信息是隋文帝杨坚对太子杨广绝对信任，他对杨广的信任就能反映出他对独孤皇后的信任，因为在废立之事上，独孤皇后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不可忽视。我们前面说过，独孤皇后一位颇具政治智慧的皇后，深明大义，突厥曾向隋朝政府出售一筐价值八百万的明珠，幽州总管阴寿建议独孤皇后买下此物，但独孤皇后却说：“非我所须也。当今戎狄屡寇，将士罢劳，未若以八百万分赏有功者。”但同时，独孤皇后在政治上表现出的强势与其话语权比重相当大的地位又令杨坚十分苦恼。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妻子，杨坚心中应当是又爱又怕，他对独孤皇后的信任实际上已经慢慢异化成一种顺从和妥协，由此我们可以得到第二个信息：隋文帝杨坚已经渐渐变得安闲享乐起来。原因在哪里呢？原因就在于独孤皇后已于仁寿二年（公元602年）去世。独孤皇后去世之时，隋文帝杨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昔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今朝生离死别，青冢空向白发人。史书总是喜欢板着一张铁青的脸，丝毫不带情感地向我们述说一个个故事，这一页页书卷承载了数千年的时光，变得愈加厚重，看到它们，有时像水一样缓缓铺开，有时却又像磐石一般坚固——《资治通鉴》对独孤皇后的去世的描述只简简单单一句话：“八月，甲子，皇后独孤氏崩。”寥寥数言，仅此而已。实际上在独孤皇后去世的背后，我们更应该认识到这样一位铁腕皇后的去世，对隋文帝杨坚的影响远远不止痛断肝肠这么简单。《隋书》与《资治通鉴》相比，用了一种近乎于闪烁其词的语句来传达出这种影响。《隋书·后妃传》中讲：
仁寿二年八月甲子，月晕四重，己已，太白犯轩辕。其夜，后崩于永安宫，时年五十，葬于太陵。
“太白犯轩辕”，是一种星象。我们大家都知道《西游记》中有一个唠唠叨叨劝孙悟空上天做官的太白金星，其实“太白”和“金星”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就是金星。古人认为金星是主讨伐攻杀的，往往伴随着各种凶兆或者不顺利的事情。“轩辕”代表什么呢？实际上，轩辕星包含了十七个星，其中轩辕十四属于狮子座。在古希腊传说中，尼米亚山谷中有一头狮子精，钢筋铁骨，刀枪不入，怒吼起来地动山摇，经常伤害人畜。天帝宙斯与凡人有一个私生子叫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是一位大力士，因为是私生子，所以宙斯的妻子赫拉非常嫉妒，在赫拉克勒斯很小的时候就在他的摇篮中放了两条蛇，企图害他性命。没想到赫拉克勒斯天生神力，用手掐死了两条巨蛇。赫拉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又指派迈锡尼国王赐给他十二项困难重重的任务，杀死巨狮就是其中之一。赫拉克勒斯不负众望，用神力扼死了这头尼米亚山谷中的狮子精。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赫拉克勒斯，把这头狮子精升上天成为了狮子座。从此狮子座和赫拉克勒斯一样，在人们心目中变成了力量与威严的象征。前面提到的轩辕十四学名狮子座α，位于狮子座的正中央，是狮子座的主星，亦是狮子座中最亮的一颗恒星，因为它位置的特殊，又因为位于狮子座中，所以古今中外都将它称为“王者之星”，象征着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皇权。笔者在前文也提到过，古人常常把明亮、光耀、阳气等等诸多元素与皇权挂钩，比如冬至过后白天变长象征着阳气渐长等，因此古人对轩辕十四的独特重视也就不足为奇了。《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黄帝作为华夏文明的始祖，其名轩辕，亦可证明“轩辕”一词在中华文明传承过程中的分量之重。因此，轩辕星常常被古人视作皇帝、皇权的象征。可见，主杀伐的“太白”犯上主皇权的“轩辕”，预示着宫廷之中可能要产生极大的变动。这个极大的变动是什么呢？恕笔者暂且卖个关子，我们先来看看《隋唐演义》是如何描述的。
相比而言，小说家对这个片段稍有发挥，《隋唐演义》的作者褚人获把独孤皇后塑造成了一个嫉妒成性的女人。在小说中，隋文帝杨坚看中了曾经发动叛乱的尉迟迥的的孙女尉迟氏，命其侍酒，当夜留宿仁寿宫，享了一夜云雨之欢。此时，独孤皇后的嫉妒心便体现出来，《隋唐演义》写道：
却说独孤后虽然有病，那里放心得下，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独孤后听了，怒从心上起，也顾不得自家的身体，带了几十个宫人，恶狠狠的走到仁寿宫来……独孤后进得宫来，脚也不曾站稳，便叫揣过这个妖狐来。众宫人那管她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锦带。生辣辣扯到面前，便骂道：“你这妖奴，有何狐媚伎俩，辄敢蛊惑君心，乱我宫中雅化！”……独孤后道：“万岁爷既这般爱你，你就该求他饶命，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今日却来求我？你这样妖奴，我只提防疏了半点，就被你哄骗到手。今日就将你打死，已悔恨迟了，不能泄我胸中之气！怎肯又留一个祸根，为心腹之害！左右为我快快结果她性命！”众宫人听了，一齐下手。可怜尉迟氏怯娇娇身儿，能经甚么摧残？不须利剑钢刀，早已香销玉碎。
这段话的艺术加工成分非常明显，有很多动词用得非常精妙，比如“揣”、“拖”、“拽”、“扯”等，尽显独孤皇后行事之果断残忍。同时，褚人获特别用了许多对仗整齐工整的语句，比如“那管她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锦带”，这种语句读起来节奏鲜明，朗朗上口，铿锵有力，不仅有一定的艺术效果，更能映射出独孤皇后行动之迅速，凸显其内心的嫉妒之深。独孤皇后不仅反感隋文帝杨坚另寻美人寻欢作乐，甚至对他临幸的妃子痛下杀手。小说中，隋文帝杨坚面临这样一个行事决绝、手段残暴的妻子，纵然她帮自己开创了开皇之治，但心中难免会对她的刚烈、强势颇有微词。在小说中有这样一处细节正是杨坚内心的写照：
次日隋主早起临朝，满心畅意道：“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区处？”
这是隋文帝杨坚与尉迟氏缠绵一夜后发出的“真情”独白。这句内心独白看似不起眼，却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含义。一个统治着雄踞中国大地之帝国的帝王，居然在临幸一个妃子后生发出这样令人唏嘘的感叹，一方面，感叹着与妃子寻欢作乐是何等的畅快；另一方面，却又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害怕被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发现，足见独孤皇后的强势已然对杨坚的心灵造成了深深的创伤。这种创伤，不可治愈，且尽显病态。
我们分析到这里，就算不看史籍后文或者小说接下来的情节，恐怕也能猜到独孤皇后的去世对杨坚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以及在隋朝宫廷中产生的变动——隋文帝杨坚的私生活渐渐变得奢侈无度起来。果不其然，独孤皇后去世之后，杨坚又升纳了两个妃子，一个是宣华夫人陈氏，另一个是容华夫人蔡氏。这两位夫人皆有倾国倾城之貌，我们来看一下《隋书·后妃传》的记载：
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性聪慧，姿貌无双。及陈灭，配掖庭，后选入宫为嫔。……容华夫人蔡氏，丹阳人也。陈灭之后，以选入宫，为世妇。容仪婉嫕，上甚悦之。
所以杨坚现在面临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朗：爱妃如花似月，皇子聪明能干，他还有什么好忧虑的呢？但偏偏就在这个他可以安闲享乐的时间节点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打倒了杨坚。这就是疑点之二，如果说杨坚突发大病是因为独孤皇后的去世，那么他在独孤皇后去世后托付皇子以及另寻陈、蔡二夫人的行为就显得没有道理了。最蹊跷的地方在于，按照史书的记载，这场病来得过于突然，他在仁寿宫将诸事托付给皇太子是乙丑月（春分前后），到四月就“帝不豫”了，“不豫”即生病的意思，中间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一个人在忙碌之中突然安闲下来的确有生病的可能，但由于前往仁寿宫避暑并不是杨坚第一次做的事，所以在这之间一定还存在某件事刺激到了隋文帝杨坚以至于让他突发疾病，最终撒手人寰。我们总结一下杨坚去世前的两个疑点，第一个疑点指向了杨坚的性格，他晚年的性格变得急躁、易怒且多疑，而第二个疑点则指向了时间，独孤皇后的去世让杨坚重新有了“为天子的快活”，但过于迅猛的疾病来得十分蹊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能盲目地认为隋文帝杨坚的去世属于正常死亡。笔者需要重新查证在史书中是否还有其他的事与杨坚的去世挂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