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équence1Nouveauaulycée
序列一新生
军训
2012年8月18日，周六。
落雨大，水浸街。
军训正式开始前两天，学校。脚上早已湿漉漉，校服长裤浸润可人的雨水，死活缠着小腿。透过水濛濛的空气，教学楼宽敞明亮的大堂若隐若现。他加快脚步，顶着伞冲锋在校道上，一跨步进去，头顶纷乱的奏鸣才戛然而止。
广州满是水的气息，好像非要把夏天淹死了才肯罢休。承志楼里地上密布的水的印迹就说明了一切。
扬推开课室门，课室里就只剩窗边座位了。最靠窗边仍有位置，竟然能眺望绿茵球场！这么一个好位置真是浪费了！扬二话不说，飞扑过去坐下来，不料又有另外一种奇异的湿漉漉的感觉袭遍全身。
他不敢亲眼往下看，羞答答的指尖跳芭蕾似的试探身体之下。座位上水汪汪的，轻轻一拨便泛起波澜，悄悄破碎的水滴稀里哗啦坠落到地面。
雨，总是那么飘摇，随风落到课室椅子上，清澈的外表骗过了他的眼睛。
咦，原来还有人比扬迟来呢。巧的是，他挑选的也是窗边的位置，扬的隔壁。眼看他正要坐下，屁股离水面仅仅十厘米之遥。
扬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扯住他袖子。
“别坐，有水！”
扬慢悠悠掏出纸巾，彻底擦拭一番。他愣在原地，眼珠不时转动，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擦桌椅的人。
“谢啦！”扬完毕后，他终于安心坐下，从包里翻出纸和笔铺到桌上。
他叫伊文。瘦长而白皙的脸庞上眉毛飞扬，整洁的头发，自动定型的向左下的刘海，受过雨水的洗刷却更添潇洒。饱满的双眼与鼻子配合默契，嘴大小恰到好处。大概会让女孩子心生妒忌吧。
而扬，一头松散柔软的圆面包型头发，刘海的软硬、方向随天气而变。比如，今天渗着水的刘海就缠成一束，软绵绵地搭在前额上。近视，小框眼镜掩盖了清秀的双眼，痘痘则是一座座坚守他脸上的碉堡，随时有开火的可能。奇怪的是，他的嘴唇规格竟然是XS。
填毕登记表后，是班上每个人的自我介绍。
飞同学第一个走上讲台介绍。
要是像他那样就好，扬寻思。他和扬身高相仿，却有中东王子般闪闪发光天然卷的头发，免受天气侵扰，嘴脸英俊地分布脸上。也难怪他刚走下来，课室里就有人直呼男神飞。对此他自信一笑。
男主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42号的扬，也就是班群里的昵称“帮主”的那位啦。额……我很喜欢英语，平时呢，会读各种类型的书。额……还有呢就是……我喜玩单机游戏，那么……请各位多多指教！
不忍直视……
“不错喔，帮主。”扬回到座位，伊文如是说。
“诶，这个名字只是我一时兴起的自诩啦，不要认真。叫我霍兄就好。”
“怎么，你不满意？”
“略感羞耻咯，如果每个人在班上真的这么叫我。把我捧得很伟大一样。”
“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你的气质是挺符合的。”
“你真能看出来？”
伊文点点头。
一语成谶。
两天之后，扬随着大队满怀希望来到了军训基地之门。山里原有遮天蔽日的巨树都被藏起来了似的，操场边缘低矮的杂木林无力抵挡毒辣阳光。光下的水泥地操场仿佛被漂白过，而扬将要和他们班立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脸毋庸置疑还会被晒黑。
“列队！”一把高亢浑浊的嗓音响彻水泥地，卷起一阵沙尘。
扬趔趔趄趄跟了过去。提着的行李和水桶，在他手臂上荡个不停。
星期一，第一课是站军姿，就是像根柱一样立在原地二十来分钟。完全暴露在烈日下，无处可逃，全身每个毛孔蒸腾作用全开，十分钟工夫脸上就被一层油汗混合物所覆盖，刘海严严实实地盖住扬的前额。
全程挺胸收腹，稍有抗旨，后果很严重。遭遇劈头盖脸的呵斥后，难免声泪俱下。
中午，进入可怜的小饭堂。刚坐下就傻眼了：桌上四碟小菜，一大兜白饭，要喂饱足足十个人！扬正要抓起贪婪的筷子，突然教官一声吼，吓得饭堂抖三抖，扬连筷子都掉了。
“听到命令才准开始吃饭！”
震慑效果奇佳。但短暂的死寂过后，没完没了的喧闹重新回归饭堂。教官无疑怒火中烧，迟迟未下令开饭。蒸笼一样焗热的饭堂飘散着汽化的汗水，张嘴一舔仿佛真是咸咸的。
等到菜送入口中，扬已经饿扁了。
终于要回宿舍。扬走在第一位。
破旧的木门，幸好没有向他迎面倒下，而是嘎吱嘎吱地退缩到墙角。双层床逼仄地堆满房间，地上污痕已和昏暗的环境混为一体。紧接着，一股无可救药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扬仿佛鼻子挨揍一拳，身子往后一个趔趄，退到舍门外。
“真是要命！”扬大口呼吸外面清新怡人的空气。
伊文则往漆黑的宿舍里轻轻投了一瞥，几秒后不慌不忙把头转回来，定定凭栏望着宿舍前院空寂的篮球场。十二点半的太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它的光和热，映得这世界好不耀眼。
“等下呗。”他说得风轻云淡。
还没等他说完，飞突然融入宿舍的幽暗中。扬回头看他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直奔开关处打开风扇，只几秒又回到了走廊上。于是，全宿舍人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了十五分钟，舍内的有毒气体含量有所降低。
“哇，小强！”扬刚想打开柜门放入行李，就有了意外发现。恺同学刚想坐在床上放松，忽然轰隆巨响，他惊得弹射起来，原来是床板的一角崩塌了。伊文走过去捡起床脚旁断掉的木条，几番调试，重新安装妥当。恺终于可以歇歇脚了，但他表现的神情，就好像坐在随时沉没的又窄又破的小舟一样忐忑。
扬的床位在宿舍最靠近浴室的一角，伊文在下床。
好想抱怨这破宿舍。然而扬已经累得说不成话。午间匆匆休息，紧接着下午训练。
饭前大概半个小时是休息时间，阳光终于有所收敛。操场北角，树梢的影子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留下迷人的轮廓，伴着傍晚微风轻轻拂动。树下，地面的余热依稀可感，全班席地而坐，继续前天未完结的自我介绍。因为前天是男生先开始，今天就只剩下女生介绍了。
“我们班的女生怎么长得这么像呐！”仔细端详着那一张张面孔，扬暗想。
其中还有一个特别矮的系列。
系列里面，有个圆嘟嘟的女生，戴黑框眼镜，留下一头男生似的短发，似乎剪得相当草率，细碎的发尾飘落在脸蛋两旁，有如千万锋芒直指地下。这倒是赋予她独一无二的气质，扬第一眼就对她产生少许兴趣。
“以前去图书馆，曾经有小朋友称我哥哥，真是够了。为了避免悲剧重演，特此澄清：本人性别女。”
扬差点让笑声喷涌而出。
还有一个袖珍得不起眼的身影。
鼻子小巧玲珑。浅红框眼镜，薄薄的镜片之下，却是澄澈的双眸，回想的时候，偶尔欢快滚动几下。扬坐在最后一排，目光也不禁停驻其间。
她说了什么，扬没有记下来。
从来想不通为何晚上也要训练。
雨水退却，月明星稀，夏天凶猛不减。黑夜中，热气蒸腾，教官的口令响彻云霄。
洗澡时间。宿舍十二个人惊喜地发现，宿舍内浴室位只有一个！
消息灵通人士恺和伊文，提着衣服就屁颠屁颠溜到公共澡堂去了。扬直到第三天才知道它的存在。
扬被排到倒数第一位进场洗澡。跑跳着进入，心安理得地关了门，立刻剥下浸透汗水的校服上衣，脱下闷热的裤子，一古脑儿扔到灌满水和洗衣粉的桶里。原来一身脏衣服皱缩成可怜的一团，像艘破烂的木帆船似的很快就咕噜咕噜沉了下去。机智的扬又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新衣服之外，好像缺点什么。
浴巾和沐浴液！
“来人呐！”他一边拍打浴室门一边绝望地大喊。
半分钟后门外仍没有一点动静。
他被迫放弃了，自认此乃天意。
水出奇地热，浇灌到满是汗油的皮肤上，还没有沐浴液，感觉妙不可言。完后，脖子还是黏黏的，好像覆盖了一层变质的蜂蜜。
勉强洗身完毕，待身上自然风干，回到床上，四周已是鼾声初上。
第二天，全班被带到了后山一块覆满黄沙的神奇土地。前面的班级正步走，扬的班紧随其后，教官在旁边用一张大嘴督战，陶醉的模样想必乐在其中。
今天洗澡他终于记得带上了两样东西。水不仅热，还是泥色的。
星期三依然艰苦，晚上登上了另外一座山头练习蹲。双腿酸痛，还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味道从远方幽幽随风而来。
又是累瘫热瘫的一天。
星期四，修炼广播操。
军训就要结束了！扬暗暗兴奋。
但是到了晚上，教官们仍不肯罢休，都把学生们留在操场，继续练广播操，之后还对次日成果展示什么的津津乐道。
只是，今晚，天际在闪动。
这闪动越来越近，越来越亮，远处的天际不时闪过白光，黑黢黢的山丘便顿时露出锃亮的轮廓，原来这才是所谓山舞银蛇。
“记住，你们不是初中小朋友了，一定要展现高中生应有的风采！”教官首领固守主席台高位，坚持着。
然而他不知道谁也没有在听。
直到雨滴开始敲打他的肩膊，他狼狈四顾，见势不妙，才极不情愿地宣布放人。这时，原本低沉的雷声变得愈发清晰，愈发可怖。操场上，诸生四散狂奔，好不壮观，伊文和飞却早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两人早有预谋。雨越来越密，雨点再次形成雨幕。从宿舍伸出一道带顶盖的游廊，一侧带墙壁，弯弯曲曲连往一楼。扬冲入游廊入口已是气喘吁吁，好歹算有瓦遮头，尽管被水润湿的鞋子和游泳池没什么两样，每走一步就溅出浩荡水花。刺眼闪电作为雷声的前奏，刹那把四周变得白如冰皮月饼。雷在走廊之外翻腾炸响，游廊靠外侧支撑的石柱活脱脱几根单薄的牙签，雷神似乎只消略加力量就能把它噼啪摧折。
扬顺着命不久矣的灯光，好不容易回到了宿舍。一脚踢开宿舍门，里头三四个人正热烈地讨论今晚要去公共澡堂洗澡的事，其中就有伊文和飞。没料到他们两个也湿了半身，耷拉的发梢淌着晶莹水滴。扬才略感安慰。
虽然通过之前调查得知澡堂没有热水，但扬决定，最后一晚，要干点疯狂的。
“不如一起去咯！”伊文看见扬回来，向他提议。
“好哇！”扬满心欢喜地答应。然后他花了点时间收拾下衣服，等到再出发，原本提议去澡堂的人除了痴痴守候的伊文之外，全都不见影踪。
好一个可怕的决定。
外面仍是雷声大作，还是沿着那条幽暗的走廊，这次走反方向，扬踢着拖鞋小心翼翼地跟在伊文后面，一番跋涉到达澡堂。澡堂的确格外明亮，墙上洁白的瓷砖一尘不染，还附带厕所。虽然略显简陋，但不可否认，相比起宿舍狭小的厕坑，这里是个洗澡天堂。而且，扬惊喜地发现这偌大的澡堂只有两个人。
扬兴高采烈，大步向其中一个洗澡间冲去，在架子上放下衣服，开启淋浴。
正要脱去水汗交融的校服上衣，袒露上身，忽然四下亮如白昼，直盖过电灯散漫的光，继而雷霆乍惊，全室一黑。
一切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停电！”扬和伊文几乎同时惊呼。
虽然不时有闪电撕裂黑暗的帷幕。
扬赶紧穿回校服，一把抓起架子上的新衣和浴巾，摸索着回到澡堂门口，只见伊文也在那儿，略带忧伤地凝望被雨水劈打的操场和在风雨中摆动的树木。
“等吧！”他叹道。
“不过也好，等雷雨过后洗澡会更加保险。”
“想象下淋着水的时候一道电流贯穿全身。”
“那可不好玩，和硬生生劈开两半没什么区别。”扬不禁歪了歪头。
“嗯。我猜大概每个细胞大概会被烧成灰烬。”
像是想要打消可怖的幻想，扬回头环顾。浴室其实并不全黑。其中某个位置似乎有蓝白幽光在晃动，也不作声。延续恐怖的幻想，扬顿时吓得汗毛竖起，手上的浴巾差点掉地上。
“诶，不会是鬼吧？要不……你去看一下？”扬用手肘一个劲推搡伊文的背。
伊文则小步蹑足，接近那点光。扬跟在身后。
越来越近，光越来越强，呼吸越来越急促。
“似乎是手机屏幕的光！”伊文小声道。
原来前天见到的大嘴教官正悠然自得蹲在厕坑处，津津有味地玩手机。所见让两人不禁冒汗。
“停止呼吸！停止呼吸！”扬默默告诉自己。
但是，两人走得太近了。幽光映出他晶亮晶亮鬼魅般的双眼，目光似乎……
落在扬和伊文身上！
“你们两个，赶紧滚回宿舍！”见被围观，教官从坑中嗖地立起来，明显是恼羞成怒，“停电了还不回去！”
幸好教官规规整整穿着迷彩裤，不至于让两人看到羞死人的场面。
无奈，两人只好掉头离去，在浴室外面的洗手池头立着，听风吹雨，扬在他身边，出神地睥睨。他湿了又干的头发迎风微微飘起。闪电去了又来，伊文的双眼愈发明亮。
没多久浴室里冲出来大口教官。他横眉怒目回头瞅了瞅两人，一脸怨恨，舞了舞拳头，看来还打算把刚才两个不速之客撕碎。
扬慌忙侧过脸去躲避他犀利的眼神。借着不知从何降临的夜光，扬隐约窥得伊文上扬的嘴角。那是一种扬从没见过的笑容，扬不禁心头一颤。
然而教官扭过头去便消失了，仿佛斗兽场败下阵的蛮牛。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浴室再次明亮起来。冰冷的水柱从喷头奔涌而出。扬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沐浴液闻着也特别香。伊文也洗完后，两人一起回到宿舍。
那是睡得最好的一晚，尽然风雨交加。
星期五，回归学校，暑假还剩七天。
“八月三十一日见。”走之前扬向伊文挥挥手。
“我不会叫不出你名字的，帮主。”
扬的嘴角轻轻上扬。
顶着新鲜出炉的黝黑脸庞，提着桶，迈着轻快的步伐，搭上了回家的地铁。
不论如何，高一就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开始了。流下的炙热汗水，视乎都有友情的味道。
扬独自一人站在下午还算清闲的地铁车厢里，翻看影集似的在头脑中回放军训这段酷热难耐的回忆。
始终有一个袖珍的身影，反复出现在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