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躺在炕上的奶奶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心酸或者心疼。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是那个拄着拐棍飞扬跋扈的老太太,那一刻我竟然很是期望她能跳起来骂我或者打我。
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她已经被折磨的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哪怕是我这个惧怕且厌恶她的孙女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也不禁鼻子一酸,掉了眼泪,心疼此时的光景如此折磨一个老人家。我悄悄地拉了她的手,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但马上就无力的闭上了。我轻叫了一声‘奶奶‘,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但无力。
岑波在我身边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闷着头抽烟。我被呛得咳嗽了一下然后看了他一眼,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跟出去的时候,他踩灭了烟头,简单地跟我说医院已经不收了,所以只能在家里等,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其实我很诧异他怎么能感觉到奶奶的大限之日,但我没问,只是说:”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严重?”岑波低着头碾着脚底的那个烟头,淡淡地说:“没有她痛恨的人在了,精气神儿也就没了,一松下来就垮了。”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安心的呆在这个我出生、长大的院子里,忘记了以往所有的不堪场面和曾经的瑟瑟发抖。我开始清洗所有的床单、被罩,清洗岑波和奶奶所有的衣物,晾晒了满院子,洗完又开始打扫卫生,院里院外,没有遗留一个角落。我知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停留在这个院子里。当月上柳梢的时候,岑波从外面带回了晚饭,他打量了我的成果,然后说了句:“你也不嫌累,收拾干净了有什么用?”我一笑:“收拾干净给你娶个媳妇,你也不能总一个人过吧,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才像样。”岑波看着我好似看一怪物,我问怎么了,他竟然笑了,他说:“我好歹还结过婚,某人好像还从来没出嫁过,竟然说的头头是道,好笑不?”我一愣,也笑了。
那天晚上我和奶奶睡在一张炕上,我仔细地听着她的呼吸,很微弱,但一直有。我很累,很困但还是睡不着。我听到她轻哼了一声,赶快起来,发现她眉头拧到了一起,那张刻满了皱纹的脸似乎要做出痛苦的表情,但那张脸本身就已经很痛苦。我心里一紧,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她是一个很苦,一辈子都不知道享福是什么的人。她曾经无数次地絮叨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孽,所以才会遇到这些苦与罪。据说,她很早就守寡,也时常有人跑到寡妇门前搬弄是非或者撩拨一下,但统统被她一把扫帚打出很远,渐渐得了悍妇的名声。但她知道她只是想守护儿子——岑大胜。她一个人是如何养大了儿子,又是如何给儿子娶上了媳妇,这些统统没有记录,只知道她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可是娶回家的媳妇没了,珍视了一辈子的儿子没了,最后儿子死了竟然没有人陪葬,所以她抢不到我妈的时候就和岑波说好她死后去陪儿子。
我守着这个曾经对我妈和我无比刻薄的老人,心里竟然泛起阵阵心疼。恍惚间,我觉得有人抓我的手,一眼看过去,奶奶竟然醒了,她说她想喝水。我在喂奶奶喝水的时候岑波也进来了,我们俩个就守在她的身边。
抿了几口水,奶奶看起来有了那么一点精神,而我却想到了“回光返照”,岑波大概也想到了,索性把枕头垫高。奶奶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是岑静回来了。”这大概是从我记事起奶奶说过的最温和的一句话,只可惜她已经不认人了。然后她就一直看着岑波,干瘪的脸上突然有了清泪,沿着皱纹缓缓而下。她对岑波说的是:“你妈呀,也是个心狠的,把你扔那么远就不管了,只顾自己过好日子,我呀,第一眼就看不上她,更何况还怀了一个你,我呀,真想把你掐死,可好歹也是条命。静啊,咱们命不好呀,命不好呀!”
奶奶忽然开始大口喘息着,岑波轻轻拍着奶奶的后背,而我则觉得奶奶的话里有很多细微的需要我捕捉的信息。等到奶奶再次平静地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有种感觉,在她弥留之际留给我的也许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
我恍惚着,岑波突然问我:“你对爸妈的事知道多少?“看着他,良久,我回了一个苦涩的笑,摇摇头。我对岑大胜和吴惠珍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