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奶奶的弥留之际听岑波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晚岑波说的话估计是他三十几岁加起来的总和。
奶奶的一声轻哼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我才知道岑波的故事说完了。我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也有一刹那的释怀。
是的,我竟然释怀了。人家常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怎么疼爱都不过分。比如姥爷对我妈是那么的生气,可依然会每每流露出本能的关心。但我从小就觉得岑大胜厌恶我甚至痛恨我,这让我疑惑了多年。
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身上打着那样烙印的孩子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宠爱呢。这个世上发生的所有悲哀都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那么爸不是亲爸,哥哥不是亲哥哥,奶奶也不是亲奶奶了。
想到这一层,我忽然间觉得那些年我过得其实也很好。爸爸虽然不是亲爸,但他养活了我;哥哥虽然不是亲哥哥,可他护过我;奶奶虽然不是亲奶奶,但她从未提及我并不是她的亲孙女,甚至没有把我扔出去,只不过骂几句打几下而已。
我记忆里的岑大胜是一个沉默的人,有段时间我以为他是个哑巴。他有暴力倾向,几天不打我妈就好像丢了魂儿一样,只有打了好像才能发泄心里的各种情绪。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的情绪来自于哪里,但现在知道了。
我记忆里的岑大胜喜欢喝酒,哪怕是自己一个人,只有一碟小咸菜也能有滋味的喝上一顿。
我曾经觉得很不可思议,酒后驾驶的他从未遇到过查酒驾的交警,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但是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所以他才因为酒丢了命。
我记忆里的岑大胜又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小时候我看见奶奶戳着他的额头大声叫骂着:“你哪里配不上她,她一个没人要的破鞋跟了你要感恩戴德,凭什么在你面前趾高气昂,你就不能在她跟前硬气点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被奶奶骂过的岑大胜当夜一定会蹂躏我妈,我妈会死死的咬着被角不肯出声。但我曾在青天白日之下,看到他把我妈狠狠地压在身下,逼迫我妈叫出声,我妈忍着,他就扇我妈耳光让她叫,我妈忍不住终于叫出声来,他就会更加暴怒的喊着:“你浪给谁听,浪给谁听”,然后猛烈的撞击我妈。我能做的就只有转身跑掉,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但是我记忆里的岑大胜是喜欢我妈的,肯定喜欢,我看见过。
下雨天只有一把伞,他会把伞全部挪到我妈的那一侧,自己淋湿了。去菜市场,他会提着所有的重物,走在马路的外侧护着我妈走在里侧。他出车有的时候会得到一些小东西,比如北方稀有的南方水果、一件毛衣甚至一把椅子,他都会献宝一样捧到我妈面前,当然我妈基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回报他那少的可怜的热情。他也会跪在我妈的床前,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说:“我再也不打你了,你原谅我,你好好跟我过日子,我求你了。”而我妈则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如行尸走肉一般。
那一刻的岑大胜是卑微的。
我和岑波就是在这样一个扭曲的家庭中长大的。我没有变成神经病,岑波没有变成变态狂,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运气太好。
我还记得我妈因我考试成绩太差对我冷嘲热讽,我暴跳如雷冲她大喊:“我能长成这样你就烧香拜佛吧,你还想要什么,我不会活成你想要的样子,一辈子都不会。”
但我和岑波又都属于心里阴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因为放弃了家才得以存活,而岑波活下来是因为奶奶,无论奶奶有多不讨喜,她是岑大胜的妈,是和岑波唯一血脉相连的人,所以这些年岑波一直陪着奶奶。
我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最后我不得不掩面痛哭。我有理由哭,是不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岑大胜不是我爸,可是有聊胜于无,不是吗?至少我曾经也会怯生生地喊他:“爸,回家吃饭了。”可是,他竟然不是我爸,那么我爸是谁呢?
我守在奶奶的床前,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的面庞竟然是刚毅的,此一刻过往的那些刻薄与尖酸都被最后这种濒临死亡的气息掩盖了。她的人生终于到了尽头,她要解脱了。一个女人在最好的年纪开始守寡,养大儿子娶了媳妇,媳妇却是个短命的药罐子,等到儿子再娶,却娶了一个祖宗回家,任你谩骂、折磨都无法让那个女人低头,都无法抹杀那女人眼神里的冷漠。奶奶心里该是怎样的不甘心,但是她除了刻薄些,为了儿子那一点执念还是忍了,忍到最后一无所有。
想想,我妈真的是无辜的吗?真的很想问我妈:“你可曾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后悔过?”
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久久不能聚焦到我身上,我低语问:“奶奶,你要喝水吗?”奶奶看着我,好似努力的回忆我是谁,突然抓住我的手说:“静儿啊,我看见你爸了,你爸是你妈害死的!”
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奶奶走了。
岑波出人意料地跪在奶奶面前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哭得那样绝望、那样委屈、那样的心酸。我紧挨着他跪下,他偏着头深深地望着我,忽然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好似一个孩子:“静,我只有你,你是我妹妹,是我妹妹,你知道吧?“我点点头和他一起抱头痛哭,心里对我妈的感觉却是五味杂陈。
岑家所遭受的苦楚并不比我妈少。
我妈骨子里是骄傲的,也许有过柔情似水,也许有过温情脉脉,可是都已经在最美好的岁月给了别人。等到了岑家,她所能给予这个家庭的只剩下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她自己的心都已经烂掉了,又拿出什么给予这个家庭呢。如果说姥爷、姥姥因为她嫁入岑家而忿忿不平,那么岑家又凭什么要对一个心不在这里的女人卑躬屈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