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的黄光,黑衣男子半跪在下端,抱拳道:“禀主人,宋伊伊三人已抵达江南城外的周家别馆,明日便要进城。”
“哦?哪个周家?”上座一人摸索着拇指上的扳指奇道,那人回道:“是江南中不起眼的小家族,周家无子,唯有一双女儿,那江南城外的别馆就属这周大小姐名下。”
“这种时候还敢收留他们三人,这周大小姐倒是个有胆识的,”那人低低赞道,那人询问道:“主人,我们要怎么办?”
“暂且留那小丫头一命,”那人沉吟片刻,“我倒想知道,这几尾小鱼,能激起多大的浪花来。”
秋雨夜阑,寒露未休,成涯于昏暗的烛光中缓缓睁眼,便见一人影立于身前,他嘴角噙了笑,道:“阁下总算来了。”
阿陆自阴影中走出,他奇道:“你早知我会来?”
成涯自调息的床上起身,他理了理衣摆道:“一一到了江南,宋庄主必会有所耳闻,以防万一他不会见一一,而薛浩身为琅琊少主入夜前便已离去,所以他唯一会找的人,是我。”
“成少侠心思缜密,”阿陆抱拳道,“我家主子有请。”
待二人自后门进了龙腾山庄,阿陆将其引至偏房内稍作歇息,到灯下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被秋雨打湿衣裳,而成涯身上却滴雨不沾,正在心中暗叹此人内力之精纯,便听一洪厚之音道:“让他进来。”
成涯冲他微微颔首便转而进了屋子,刚准备推门而入时敏锐的察觉到,这看似空无一人的门口至少暗藏三人以上,他笑了笑,进门便见一紫衣男子背对而立,瞧背影已过不惑之年,身姿却挺拔如松,并无大多数人的大腹便便,成涯上前几步,率先开口道:“晚辈见过宋庄主。”
****生不语,成涯亦是不慌不乱,便这般在下处候着,一盏茶的功夫,这紫衣人才缓缓转身,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剑眉星目的布衣侠客垂首于五步远处,不卑不亢安安静静,他带了几分笑,这才道:“缚恶剑主果不是一般人。”
成涯揖手道:“庄主谬赞。”
****生自台上下来,引着他入座,自己也在一旁坐下,道:“今夜扰了成少侠的清静,老夫着实过意不去。”
“晚辈早已猜到会有此行,再者前辈事务繁忙,这也是情理之中,”成涯刚入屋便看见桌上那一沓厚厚的折子,****生低头瞧了眼书桌,无奈笑道:“都是些琐碎罢了。”
“宋姑娘已在别院歇下,她腿脚已愈,嗓子也已恢复,如今身体并无大碍,前辈大可安心。”
提及爱女,****生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忽而站起身来郑重的弯腰道:“成少侠还请收下老夫这一拜!”
“万万不可!”成涯诧异道,赶紧起身托起这紫衣人,“前辈!”
“成少侠的一路相护,老夫铭记于心,”****生被成涯托着坐下,“若非成少侠,老夫的女儿只怕……”
成涯笑道:“一路走来,真正救了宋姑娘的是她自己,晚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老夫仅此一女,故宠溺了些,”****生无奈摇头,“她不愿习武,在老夫的逼迫下才勉强练了些花拳绣腿,这丫头生性单纯,有人呵护的时候就娇气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旦无所依靠,又会有一种惊人的执着,老夫常想,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前辈正值壮年,何出此言。”
****生微微偏头瞧着他,道:“想在来的路上,强娶师妹,夺取大位,勾结恶霸,鱼肉百姓,草菅人命,这五大罪状你已听过,不知成少侠作何想?”
成涯亦是笑道:“江湖自古乃是非之地,在下不才,却也懂三人成虎的道理,较之他家之言,晚辈还是更信自己的判断。”
“好!”****生笑赞道,“真是后生可畏啊!老夫想知道,成少侠眼中的老夫,是什么样的人。”
成涯正色道:“前辈是一位慈父,亦是胸怀百姓之人,有时看宋姑娘为人如何,便可对前辈窥之一二。”
远近分寸拿捏得当,并无刻意的迎合讨好,****生微微眯眼,这位缚恶剑主果真心思缜密,话语中毫无漏洞可循,他话语一转,忽而道:“成少侠觉得,伊伊这丫头如何?”
成涯只是瞧着他,并不说话,****生唯有微叹一声道:“伊伊虽自幼在江南长大,老夫却从不愿她背负那些肮脏陈旧,唯盼她能无拘无束的长大,可一朝祸起萧墙,老夫无力再护她周全,江湖险恶,又如何能够放心她独自一人。”
“龙腾山庄的庄主之位.非一门一派之主,令旗所指,凡我武林同道,都得受其调遣,遵其令喻,”****生自位置上站起,踱步至窗边叹道,“此位尊贵无比,亦是沉重无比,恩师仙逝前曾嘱托我,身居高位,不可威福自作,不可唯我独尊,奈何老夫终究不是理世之才,待此间事了,老夫决意寻一可靠之人委此重任。”****生言罢,回头去瞧他,成涯垂眸笑道:“宋庄主此番,心中怕是已有人选。”
“若是伊伊继任庄主,当如何?”
“宋姑娘兼爱,聪慧,若是得她为庄主,或为江湖幸事,”成涯犹豫片刻,“可恕晚辈直言,她年纪尚轻缺少阅历,且个性冲动,并不适合担此重任,倘若前辈执意如此,需有一极具威望之人在她身旁辅佐,方可堵江湖悠悠之口。”
“如你所言,伊伊毫无理世之才,根本不合适出任庄主,此番宴请,除了想引出那幕后之人,亦是想寻一可靠之人托以龙腾山庄,也算不辜负吾师临终前的殷殷嘱托。”
“此法可行,”成涯笑道,却不愿再多发一言,****生只得道:“那,不知成少侠可愿当这可靠之人?”
“成涯,若老夫以整个龙腾山庄为嫁妆,你可愿娶伊伊为妻?”
成涯一怔,淡定如他也不禁抬头看向那武林之主,半晌才无奈笑道:“前辈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老夫此生牵挂,不过伊伊同这龙腾山庄,”****生看向成涯,“成少侠,老夫此生阅人无数,看得出成少侠是可担此大任之人,老夫愿托付以至尊之位,只求小女此生可无忧无虑。”
“听起来的确十分诱人,”成涯苦笑几声,“只是宋庄主,在下拒绝。”
“你……”****生错愕,“成涯,你可想好了?”
“自然,”成涯站起来拱手笑道,“在下对龙腾山庄毫无兴趣,更不会为此迎娶令千金,婚姻大事,至少得两情相悦,可在下只当宋姑娘是妹妹,若是让宋庄主产生了误会,成某实在抱歉。”
“成涯不过江湖浪子,此生只求逍遥自在,注定与功名利禄无缘,怕是要辜负宋庄主好意。”成涯道,神色是一贯的慵懒,言语却是不容反驳的认真,****生再三确认面前的这个少年并非是欲迎还拒,不禁叹息道:“也罢,此事无法强求。既然成少侠对伊伊无心,此事老夫便不会再提,只是老夫还有一问。”
“庄主请讲。”
“成少侠说过的话可还算数?”****生道,“若此后老夫有何不测,成少侠是否还愿意替伊伊寻一安生立命之处,护其平安?”
“在下既然允诺过,自会做到,”成涯揖手,“这点请庄主放心。”
“这样也好,”****生微微叹息,竟显了疲态,他自袖口中掏出一枚朱色令牌递了过去,“此乃龙腾令,见者如见庄主亲临,老夫知道你们定会混进招亲大会,此令还请成少侠代伊伊保管,切记,无论会上发生了什么,还请多看顾着那冒失的丫头。”
“在下会转交给宋姑娘的,只是……宋庄主不见一见她?”成涯接过顺手揣进怀里,“她十分挂念家中父母。”
****生勉强一笑,“老夫又何尝不想见她,可如今并不是好时机,再等等罢,”偏头瞧了眼窗外,“天快亮了,你且回去吧,有劳。”
成涯回到别馆时,已经日出,一一早早就醒了,遍寻不着成大哥,急的在别院里到处找。
他刚刚落在房顶上,瞧着的就是头发都没怎么梳的黄衣小姑娘哭丧着脸,光着脚丫站在院子里的样子,他自屋檐上轻巧的落下,一把抱起她来低叹道:“怎么不穿鞋。”
“成大哥!”一一见着找了一早上的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拽着成涯的衣袖呜咽道,“我……我一大早起来,就看不着你了,薛大哥他……他也不在,就我一个人,空荡荡的……”
原来是给吓着了,成涯好笑的抱她回了美人榻上,蹲下来笑着瞧着她道:“你没遇着我的时候,理应也常常一个人在破庙之类的地方醒来吧,每次都像这样哭鼻子吗?”
“才……才没有!”一一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嘟囔着,“没有,我可厉害着呢,他们追……追着我几个月,都没发现我……”
成涯取了帕子来给她擦脸,调侃道:“是是是,咱们厉害的宋女侠,那你刚刚怎么哭得跟个小包子似的。”
一一默,半晌才怯懦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以为你们扔下我了……明明,明明半年前从江南逃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
这是一一第一次提及半年前的事,成涯只是温和的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便听一一继续道:“我记得那天,是城郊的梅花开了,那儿我经常去玩,就只带了丫头和几个侍从。”
“等到了那儿没多久,突然有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每个人都手持长剑,那剑泛着寒光……”似乎再度回忆当时场景,她依然会畏惧的发抖,成涯抚着她的背,安慰道:“都过去了。”
“之后保护我的暗卫也同那些人打了起来,但是他们好多的人,杀光了我的侍从和婢女,只留了我和暗卫两个人,”一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况,如果我们继续待下去两个人都得死,我就投进了一旁的河中,河水很深,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顺着河水漂出了江南。”
“我正打算回家,却发现沿河都有人在搜寻我,我以为是我爹派来找我的,就主动朝他们喊了两声,”一一本是哽咽着,突然又笑出声来,她擦了擦眼泪,抿着嘴道:“想想自己那时候还真傻。”
“然后呢?”成涯问,她叹了口气,道:“那些人自然是抓我的,只是他们并不想取我性命,只是把我扔上马车,似乎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你的嗓子和腿,就是在那个时候……”成涯试探道,一一点头,吸了吸鼻子自豪道:“可是我是谁,我可是燕子宋伊伊,趁他们不留神我还是逃走了,成大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宋女侠!”成涯好笑道,之后的经历无须再提,天之骄女身无长物,为躲避追杀沦为乞丐,拖着残腿一路风餐露宿,直到遇见他和薛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