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制科策试中,性情不羁的苏东坡敛住了自己的锋芒,内向沉稳的苏辙倒是胆大包天,按题目要求实话实说,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宋仁宗,将吾皇陛下臭骂了一顿。
“考官司马光第以三等,范镇难之。考官胡宿以为不逊,请黜之。”(《宋史·苏辙传》)苏辙因为直言犯上,成了众人征讨的对象。
宋仁宗倒是很开明,摆了摆手,说:“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弃之,天下其谓我何?”不能不说,苏辙遇上了好领导,这要是搁到当下,苏辙就算不被拍死,至少也要被炒鱿鱼。
制科策试顺利结束,考官们阅卷后,苏东坡以“文义灿然”被选入“三等”。苏辙虽然“大逆不道”,但宋仁宗爱惜他的才华,钦笔一挥,将其选入“四等”。
那时候的制科选士分为五等,“一等”、“二等”只是精神高度,好比今天的有奖购物,商家大张旗鼓地摆上百万大奖,顾客参与其中,却往往只能得到一支牙刷。
“一等”、“二等”历来都是空缺,紧接着是“三等”、“三次等”、“四等”、“四次等”,最后面的“五等”相当于不及格。
宋史《苏轼传》上说:“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吴育忠诚干练,足智多谋,当年直接入围“次三等”。苏东坡比吴育高了半格,是宋朝开国以来,一百多年里唯一一个成功入围“三等”的究极考生,是名副其实的“百年第一”。
苏轼、苏辙兄弟制考高中,是很多人意料之中的事。考试之前,宰相韩琦曾对人说:“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李廌《师友谈记》)此言一出,原来打算请人推荐报考的考生,竟然有十分之九主动放弃了考试,由此可见,眉山老苏家的才气早已传遍天下。
苏洵在跑官路上历经八十一难,终于修成了正果,没有经过考试就被封为校书郎。在校书郎的岗位上,苏洵尽职尽责,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很快被任命修礼书。修礼书,顾名思义,专门为皇家作传,这正是苏洵的特长,也是苏洵热爱的行业。
宋仁宗本来要把苏东坡留在朝廷,宰相韩琦说:“苏轼之才,远大之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之,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词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李廌《师友谈记》)就这样,初涉官场的苏东坡成了凤翔通判,也就是凤翔府的二把手。
二把手就是“老二”,从古至今,“老二”这个称呼总是给人一种有点“二”的感觉。因此,无论官场还是职场,很多人都想当老大,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是也。
二把手是个相当微妙的角色,不太好干:谦虚谨慎,不出风头,不抢功劳,就会给人留个好印象;凡事高人一头,做事随心所欲,态度蛮横无理,撑不了三天,就会卷铺盖走人。
宋朝老赵家吸取唐朝老李家藩镇割据的教训,对各地节度使实行严格的节制制度,不仅常常更换其驻地,而且派遣副职判官监督本州官员,这就是通判的由来。
凤翔位于陕西西部,紧邻西夏,是北宋西部的边防重镇。西夏是由党项人建立的民族政权,对宋朝不怎么友好,双方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曾戍守西北庆州、邠州、泾州等地,迫使西夏皇帝李元昊向宋称臣。
由于战事频仍,凤翔百姓不仅人力财力耗费巨大,就连日常的生活生产也不能保证。苏东坡到任后,先建了一座庭园,又修了一处水池,种上几十种奇花异草,作为自己的官舍。
由此可见,刚刚参加工作的苏东坡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差不多,吃着皇粮不忘寄情山水,任务繁忙不忘忙里偷闲,并不像有些传记中所说的那样:忧领导之所忧,急百姓之所急。
这时候的苏东坡,游山玩水的兴致肯定高于翻阅如山的案卷,观赏书画的兴致肯定高于访问贫苦的百姓。但也不能据此下结论,苏东坡当了和尚不撞钟,将自己的本职工作丢到了九霄云外。
通判的公务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太守大人无意分权,初来乍到的苏东坡倒也落得清闲。这是苏东坡第一次离开老爸、老弟,独立面对一片未知的世界,虽然有娇妻稚子陪伴,但不甘寂寞的苏东坡并没有感到快乐,签署公文、提审人犯这样的工作,让苏东坡觉得很没劲。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东坡是诗人,无聊的时候难免要写首诗,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就是苏东坡写给弟弟苏辙的。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便试着将其翻译成了白话文:
人生在世,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就算偶尔留下一点足迹,那又算什么呢?在我看来,这就像随处乱撞的飞鸿那样,随便在哪个雪地里留下几个爪痕。一切都很偶然,飞鸿到底是飞向东边,还是飞向西边,没有人能提前知道。
老和尚早已圆寂,空留一座埋藏骨灰的新塔,当年题过字的破壁,又有谁知道它的存在?在我看来,老和尚骨灰的新塔和每个人题字的破壁,与同在雪地上留下爪痕的飞鸿岂非一样?你可还记得通往渑池的崎岖旅程——路途远,人又疲,连驴子也累得直叫。
索然无味的生活使苏东坡的内心充满矛盾,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只好端起酒杯对月婆娑。不甘寂寞的苏东坡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做官并不如他梦中想象的那般美好。
“才华过人的诗人和一个平实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时,往往是显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个诗人丈夫,而是那个平实精明的妻子。”(林语堂《苏东坡传》)
在务实与利害上,王弗远远超过了苏东坡。王弗对苏东坡是钦佩的,她欣赏他的才华,欣赏他的性格,甚至欣赏他的鼾声。但是她知道,苏东坡只是个诗人,诗人在处理人情世故时,往往容易意气用事。
一旦这样的诗人变成了疯子,或者当上了皇帝,国家和人民必将陷入灾难的深渊,比如南朝的陈叔宝,比如南唐的李煜,比如本朝的赵佶……
婚姻是围城,有的人想进去,有的人想出来,诗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有这样一种惯例:诗人和婚姻不能共存。道理很简单,诗人往往喜欢爱情,爱情往往是婚姻的坟墓,诗人有了爱情,就等于走进了坟墓。
有一种例外是幸运的,那就是婚姻遇上了爱情,王弗就是这样的例外——只要她活着,就是一首诗,两首诗,三首诗……
在王弗看来,苏东坡浪漫有余,却沉稳不足。苏东坡不大善于发现别人的短处,在他看来,人不存在好坏之分。人之初,性本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要深刻检讨我自己,因为我说不清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但绝不是幸运。
王弗经常提醒苏东坡,现在是自己独立生活,出门靠朋友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得能分清谁才是真正的朋友。有一次,苏东坡与来访的朋友谈话,神佛鬼道,天马行空,两人聊得甚是投机。
客人走后,王弗对苏东坡说:“你不应该和他说那么多。”
苏东坡不明所以,问:“却是为何?”
王弗说:“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在听你说,尽量迎合你的意思。”
苏东坡想了想,拍了一下脑门,说:“还真是。”
王弗虽然情商很高,却时刻谨记“后宫不得干政”的格言,对于苏东坡通判本职以内的工作,从不说三道四。苏东坡好比一个孩子,有懂事的人管着,一切都还好,一旦自由玩耍,就难免要干出点自以为是的荒唐事。
苏东坡虽然干了荒唐事,有的却是将错就错,不仅没给自己惹来麻烦,而且受到凤翔百姓的集体拥护,还让朝廷给自己记了一大功,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行文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