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是个好地方,却摊上了不好的事,以至于“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吴承恩《西游记》第八十七回)
之所以出现这种惨状,原因很简单——老龙王偷懒,连续几年不给下雨。
故事很可能是这样发生的:
凤翔地界上有位员外,平时对儿子疏于管教,让臭小子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员外恨铁不成钢,将儿子打了个半死,对受害群众给予了一定的补偿。
不肖儿子的老妈是个母老虎,说什么也不愿意,竟然在员外上香祈福时,和员外闹离婚。员外气得浑身发抖,将贡桌推倒,本来应该献给老龙王的贡品滚落一地,被赶过来凑热闹的流浪狗叼了去。
老龙王很生气,觉得员外公然拿自己开涮,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施展法术立下了两件事:在一条半寸来长的小金鱼洞口放上千斛鱼饵,在山涧一滴水流下放上千石巨石。等金鱼吃完了鱼饵,滴水穿透了巨石,再给凤翔下雨。
郑重声明:以上内容,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可别揍我。
中国古代没有气象局,也没有气象站,更没有天气预报。那时候没有专门的气象部门,所有的气象变化大多由政府或军事主管兼职,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苏轼语)的诸葛亮为代表。
无论哪一朝哪一代,只要是个地方官,就得兼职气象预报的活路。封建时代的老百姓都很愚昧,尤其是遭逢大旱的时候,往往只能坐等“苍天有眼”。
地方官担有守土安民之责,不能坐视生灵涂炭,他们得想办法求雨,要是老龙王卖给自己薄面,立时就能解了老百姓燃眉之急。
求雨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地方官不仅要以身作则,而且要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不同的地方,管下雨的神仙不一样,有的地方归龙王管,有的地方归山神管,有的地方归雨神管。
像凤翔这样的地方,下雨的事就归山神管。不明就里的人该磕头磕头,该上香上香,该杀猪杀猪,该宰羊宰羊,就差媳妇没和老龙王分享了,却依然不见有雨下来,就是因为拜错了神仙。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朝廷就要发威了,皇帝会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到地方官的头上:肯定是你好酒贪杯,不那么爱民如子,这才惹怒了主持下雨的神仙。别的不说,先把你拉下马,替神仙和百姓出一口恶气。
单是处罚了地方官,这事不能算完,皇帝也得背负一定的责任,通常以下罪己诏的方式避避风头。说起罪己诏,大家不会陌生,“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晚年自我反省,竟然能够放下皇帝的架子,写了一篇《轮台罪己诏》,足见其诚心悔过的决心。
求雨这事是苏东坡的拿手好戏,他很小的时候就拜张易简道长为师。求雨是“牛鼻子”们混饭吃的重要业务,张道长对苏东坡非常器重,肯定会对其倾囊相授。
《好汉歌》上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苏东坡与凤翔太守宋选的关系很融洽,两家又是通姓世交,面对这种脑力兼体力的繁重工作,作为二把手的苏东坡,自然要为一把手分分忧。
苏东坡很有觉悟,在求雨之前把自己闷在屋里想了想:凤翔这地方的风水历来不错,到底是哪个环节得罪了神仙呢?得罪的又是哪一路神仙呢?
也许是苏东坡一时来了灵感,竟然抓起笔墨,以他那滔滔不绝的文采,写了一纸诉状。百姓有难,理当出头,苏东坡决定和主持下雨的神仙吵一架,吵到神仙招架不住为止。
这篇《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很有名,在苏东坡的所有祝文里占有重要地位,现摘录如下:
维西方挺特英伟之气,结而为此山。惟山之阴威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潭。瓶罂罐勺,可以雨天下,而况于一方乎?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
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之礼,莫不备至。下至于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其盍亦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以无失愚夫小民之望。尚飨。
大意如下:老龙王,你给我听好了,给你一旬的期限,要是还不下雨,那就是你无理取闹了。下雨是你的本职工作,你可不能在上班的时候偷懒,躲到一边打游戏。凤翔的百姓头也磕了,礼也上了,你可别让大家白忙活。你是神仙,总要有点悲悯之心,上别辜负圣明天子,下别辜负愚夫小民。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老龙王真给面子,没过几天就下了一场小雨,虽说对庄稼作用不大,但总比不下强了太多。苏东坡不能“善罢甘休”,带着自己的祈雨文到处走访。村里的老人家告诉苏东坡,这次祈雨之所以效力不大,主要在于山神嫌皇帝封的侯爵太小,在下雨的时候出兵不出力。
苏东坡横竖睡不着,翻开历史一查,才知道老人家所言不虚。原来太白山位于秦岭北麓,是秦岭山脉的主峰,唐玄宗时被封为神应公,后来被改为灵应公。宋仁宗继位后,觉得山神不应该享受太高的荣誉,便将其降为济民侯。
原有的公爵待遇被撸了,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很好。太白山山神很生气,决定给宋仁宗一点颜色瞧瞧,便常常在老龙王下雨的时候捣乱,以致凤翔连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
找到了症结所在,苏东坡代宋太守向皇帝进了一封奏折,请皇帝恢复山神以前的爵位。皇帝欣赏苏东坡的才华,又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对其所请一概照准。
为了充分表达自己的虔诚,苏东坡与宋太守斋戒沐浴,并派特使向山神汇报,说皇帝已经替你恢复了名誉,你老人家就辛苦一趟吧。
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苏东坡再上太白山,或许是为了给山神施加压力,据说这次前来求雨的百姓就有几千人。说来也怪,啥时间乌云密布,天说黑就黑了。
天虽然黑了,却硬是没有下雨。无奈之下,苏东坡只好改变策略,邀请宋太守到寺庙进香,来了个龙王、山神、我佛三管齐下,希望借用我佛的老脸,左右山神的意志。
按理说,这样也算是面面俱到了,苏东坡却觉得不够,又向百姓要了一只篮子,伸手在空中抓了抓(擒拿手吗?呵呵),将几朵乌云装进了篮子。
“府主舍人,存心为国,俯念舆民,燃香疆以祷祈,对龙揪而恳望,优愿明灵敷感。”(林语堂《苏东坡传》)苏东坡嘴里念念有词,宋太守听一句学一句,听不清的就随便低哼两声。
伴随着远处的隆隆雷声,一滴“无根之水”滴在了祭台上。苏东坡扯开嗓门,亲自念诵祈雨文,那篇祈雨文叫《喜雨亭记》,至今还保存于《东坡文集》。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志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由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过多引用了。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也,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上》)有花园的地方就有小亭子,小亭子的建成不是什么大事,苏东坡却将其与民生联系起来,使本来平凡的小亭子,因为百姓的“喜雨”而身价陡增,“喜雨亭”之名称也就非同寻常了。
苏东坡为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喜雨亭记》正好体现了苏东坡这种写作风格。通读全文,“忧者以喜,病者以愈”,在万民庆贺喜雨降临的氛围之中,苏东坡笔锋骤转,信笔带过“吾亭适成”。
这种衔接不仅自然得体,而且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可谓多一笔则冗,少一笔则亏,已到了“不可不止”的地步。就我记忆所及,当时的语文老师曾将这篇文章作为范文,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朗读。
我当时很激动,嘴巴不听使唤,硬是将“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错误地读成了“虽欲优柔以乐于此亭”。因为这件事,语文老师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所谓“优柔哥”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