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永久地离开眉山之前,做了几件大事:一、在老爸苏洵的坟前种了三千棵松树;二、为苏洵修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三、为苏洵向朝廷申请“光禄丞”的名誉职务;四、续娶结发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
前两件事很好办,苏洵在程夫人去世的时候,为了避免以后麻烦,提前给自己盖好了“安乐居”。苏东坡要做的就是拉上弟弟苏辙,把苏洵的灵柩安然送达“安乐居”即可。
也许是受到“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的事后追究,苏东坡在苏洵安息的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算是替老爸澄清了生前破坏城市绿化的不良影响。
修建庙宇不是什么难事,苏东坡自己出资白银五百两,不够的部分由负责礼佛的和尚筹募。当时宋英宗还没驾崩,听说苏东坡要为苏洵修建庙宇,当即钦笔一点,赐给苏东坡白银一百两、绢一百疋,却被苏东坡坚决地推辞掉了。
这倒不是说苏东坡见钱眼不开,而是苏东坡有意要替苏洵完成未竟的宏愿:向朝廷索要“光禄丞”的名誉职务。苏东坡豁上不要钱,向宋英宗正式提出了申请。
宋英宗很会算账,在他看来,光禄丞的虚名比白银一百两、绢一百疋来得容易,马上以实际行动答复了苏东坡的申请,下诏赠死去的文安主簿苏洵为光禄丞。光禄丞官阶从六品上,比主簿大得多,苏洵一生都在跑官,终于在咽气之后如愿以偿。
按照王弗生前的意思,苏东坡应该续娶自己的堂妹王闰之。尽管正史上记载了苏东坡有“携伎玩酒”的嗜好,笔记上也记载了苏东坡的若干绯闻,但对于王闰之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对夺魁天下的苏东坡赞赏倾慕,甚至芳心暗许都是极为正常的。
王闰之性格温顺,知足惜福,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苏东坡在写给第二位岳父王君锡的祭文中说:“轼始婚媾,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夭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恩厚义重,报宜有以。”
“罍”是烧茶的泥罐,“篚”为采桑用的竹筐,这两个字虽然是谦辞,却恰如其分地表明了王闰之当时的身份:擅长炊茶采桑、地地道道的村姑。
王闰之小苏东坡十一岁,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猜测:王闰之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给堂姐夫做填房,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暗恋苏东坡。
有了这样的八卦,便有了下面的推论:苏东坡对王弗痴情一片,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恋,在幼小的王闰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苏东坡的文采和人品没得说,在王闰之看来,这样的男人值得托付一生,只有嫁给苏东坡,她才有真正的安全感。
苏东坡父母双双谢世,婚姻大事全由自己说了算,在王弗哥哥的撮合下,终于与王闰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从苏八娘十六岁嫁给程之才、王弗十六岁嫁给苏东坡、史氏十五岁嫁给苏辙来看,眉山女子的出嫁之日多在十五六岁之间。
王闰之嫁给苏东坡时已经二十一岁,在当时属于标准的“剩女”。根据宋代礼仪,“女子十四至二十”,如果不是丧服在身,“皆可成婚”。
王闰之直到二十岁还待字闺中,原因只能有一个:王闰之被安排嫁到苏家接替堂姐,给苏东坡当继室。
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只有王闰之作为继室,王弗留下的幼子苏迈才能得到精心呵护。果然,王闰之对苏迈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苏东坡不久便重新有了和谐、美满的家庭。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苏家的女人与当时社会上大多数女性一样,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苏东坡祖母称史氏,老妈也只叫程夫人,苏辙的妻子一辈子安于“史氏”之称,惟有苏东坡的两个夫人和侍妾王朝云,都和男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名字,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
从这一点来说,能嫁给苏东坡这样一位大文人,实在是她们莫大的荣幸。不仅如此,作为续弦的王闰之比原配王弗更进一步,不仅有了自己的名,而且有了自己的字:季璋。由此可见,王闰之在娘家排行老四。
王闰之原名“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显然是苏东坡给取的。农历把一年定为354天或者355天,所余的时间约每三年积累成一个月,加在一年里,这样的办法在历法上叫做“闰”。“二十七娘”出生于闰正月,恰恰是在那一年的闰月里,因此取名王闰之。
除了作为历法名词使用,“闰”还可以对“正”而言,意为偏,副。对于苏东坡来说,中年丧妻,实为人生一大痛,无奈之下,只好给苏迈找个后妈,这也与“闰”字相吻合。
“身行万里半天下”,自打嫁给苏东坡,王闰之便充当起家庭主妇的角色,陪伴苏东坡从眉山来到汴京,尔后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杭州—汴京—颖州—扬州—汴京,默默无闻地陪伴苏东坡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
王闰之与苏东坡共同生活的时间,前后长达二十五年,是苏东坡人生起伏最大的时期。苏东坡是诗人,王闰之第一次被苏东坡在诗文中向外人提起,便是以贤妻的身份。
苏东坡因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得罪了王安石,被派往杭州任通判。抵达杭州的第三天,苏东坡去西湖寻访欧阳修的朋友,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孤山诗僧惠思和惠勤,非常洒脱地写下了一首诗: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天空将降瑞雪,湖面上阴云密布;层叠的楼台与青山,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我漫步山中,溪水清清,直见水底的石块,游鱼来往,历历可数;幽深的树林没有人迹,只有鸟儿在喧闹相呼。今天是腊日,我不在家陪着妻子儿女,说是去寻访僧人,其实为的是自乐自娱……
在宋代,腊日这天不用上班,相当于现在的公休。当时王闰之在汴京所生的儿子苏迨还不会走路,苏东坡大伯苏澹的长孙又在此时病故,侄子的遗孀及两个侄孙只好由他们抚养。苏东坡却当起了甩手掌柜,将十几口人的家务,全部扔给王闰之,自己则跑去山上求仙问佛。
苏东坡生性旷达,只有像王闰之这样贤淑的女人,才能给予他更多的自由,才能容得他将时尚女子朝云收在身边,并与之终生和睦相处。也许正是王弗深知堂妹性情豁达、任劳任怨,才在去世之际特意安排她来照顾自己豪放的丈夫和幼小的儿子。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司马”是通判的代称,“孟光”是东汉隐士梁鸿的妻子。梁鸿在江南给人做随从时,妻子孟光亲自舂粮,以维持生计。“老孟光”这个比喻,足以见出王闰之勤劳能干,与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王闰之去世后,苏东坡为她写了一篇祭文,内容比写给王弗、王朝云的墓志铭丰富得多。苏东坡的悲痛真实感人,其美学张力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西江月·梅花》一样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显露了苏东坡深藏在内心深处对王闰之的依恋之情。
“……兄坐语言,收畀丛棘。窜逐邾城,无以自食。赐环而来,岁未及期。飞集西垣,遂入北扉。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其间,不改色声。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
苏辙在《祭亡嫂王氏文》里对王闰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最后是他将苏东坡与王闰之安葬在一起。苏东坡与王闰之虽然没有“同归”眉山,但至少在异乡实现了“同穴”的遗愿,也算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