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中,陶煜推起变速车直往前冲,在早点摊前加速到飞快,两条腿腾空一跃,坐上了车座。
一楼老太太每次都看得提心吊胆,所以一逮到陶煜母亲在阳台晒衣服的机会,就仰起头提醒她,不能让儿子这么上车。陶煜母亲答应着,一边又表示实在拿儿子没办法。
这样的对话娅凝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今天她总算见识到陶煜的杂耍。那的确很危险,也的确让看的人觉得娱乐。
他的上身大幅度摇晃,敞开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胀,头发微微扬起。
除了把书包背得像旅行包,有的学生还刻意把校服穿成休闲衫。衣领掀翻拉低,前襟拉链从来不拉上。天冷时仍卷起袖管。在统一着装的要求下尽其所能地追求个性。陶煜校服背后的白底部分,用水笔画了些夸张的符号。
他的背影疾驰,夹在密集的自行车流中,如一尾灵活的鱼滑溜地寻隙而过。
今天他没买早点。娅凝想:要么在家吃过了,要么省下钱另作他用,更可能是来不及了吧。学校规定到班时间很早,看他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想必起晚了……
除了娅凝,还有人不会睡懒觉吗?……
娅凝打住了。自打她决定让自己快乐起来,便有意识地遏制思维滑向自我责备。
这很不容易。
娅凝握着新沏的热茶捂手,沐浴晨风。阳光轻轻浮起,晨雾溟濛,目之所及如同隔着柔和飘动的窗纱。鲜洁的空气混合蒸笼的腾腾白雾、面点醇厚的香味,充盈她的胸腔,令她清醒又醺然。她转而念经般重复想的是:不像学生和工人节奏紧张,她这份闲职令她有充裕的时间光顾早点店,悠然地吃完早餐。
迈入崭新的春天,扫除忧郁成为娅凝每天必修的功课,她必须浪里淘沙地寻找自身的长处。
为此,她调整了备受“压抑”的习惯。
从小在母亲严格管控下,娅凝很少吃外面的早点。所谓的“严格”并不基于母亲什么威严,而是她会把相隔很远的发烧感冒都归结于某次的饮食不洁,一遍遍地指责娅凝,说她早晚得染上肝炎。这种无休无止的叨念和细菌病毒一样可怕,爬满娅凝的童年。以至于和父母分开住后,娅凝也很少吃外食。
最近娅凝猛然发觉,和母亲拉开空间的距离正是目前生活的最大优点。她完全可以从平庸的饮食里挣脱,品尝丰富的滋味。戒药两个月后,她的味蕾变得活跃了。于是她开始隔三差五地走进以前不会光顾的,木板拼合成的小吃店,让汤汤水水的鲜香唤醒味觉。
娅凝不知道,这也是常常看到陶煜买早点产生的同好心理效应。
小镇南北杂处,祖父那一代有十几种口音之多,食物的制作工艺集各家所长,偏北方。面食非常硬实。早点店、馄饨摊久已有之。小炒排挡则在近两年愈加兴隆。过去大家没有正餐吃外食的习惯,学校也不设食堂。工人、学生中午回家就餐,或用铝制饭盒带菜带饭。来不及做饭的话,厂子里制作的馒头装在篮里,罩着白纱布,由专人推自行车在厂门口售卖,省事省时。下馆子的地方唯有娅凝办婚宴的小楼。二十年中,个体户开卤菜店能致富,开小饭店屡屡赔本。
不过,懒得做饭的人越来越多,市场的供需发生了变化,去年夏天开始,很多面铺、早点铺门前支起了黑乎乎的大锅。炒菜师傅穿着白背心系着白围裙露天炒菜。辣子鸡、回锅肉飘香四溢。现成的热菜令人胃口大开。
鉴于厌食的经历,娅凝把饥饿当做宽心的表现。
此外,她正学习耐心等待几个小时熬鸡汤,以及把各种时蔬、肉品下进挂面里扩充内容。沉湎于吃是个上策。娅凝相信当消瘦的外形变得丰腴,内在也会随之有一番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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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澡堂开放,半小时后,首轮洗完澡的人坐满了澡堂门前的小吃摊。能享此清闲的多为退休老人和歇岗青年。虽说这些摊点卫生堪忧,食物却比市里的可口。孩子在市区住院的同事唠叨过无数遍,医院门口的馄饨肉多得腻歪。他夸赞小镇的小吃远胜过任何一个地方。
香味弥漫整条街。玻璃箱里金黄油亮的素鸡是最新的小吃,也最受欢迎,流动车前排起长队。老板是附近农村来本镇的兄弟俩,一人收钱,一人负责煎素鸡。刚才有个痞子拿了东西不付钱,弟弟与他理论,吵了半天,快要动手被哥哥好劝歹劝给阻止了。
娅凝坐在馄饨摊前目睹了纷争。自小到大她在小镇所见的流氓,尽会为了几分几毛钱而伤人。她的一位小学同学还因为逃票被查刺死了公交售票员,处以死刑。所以这位哥哥的处置是明智的。
戴蓝布护袖的妇女在娅凝身旁的柴火炉子边快速地包馄饨,蜻蜓点水地给馄饨皮沾上一星的肉馅。她麻利地掌着漏勺,舀出眨眼功夫煮熟的馄饨。两片半月形的铁盖不时地掀开,冒出白雾。
娅凝低下头轻轻吹散汤面的热气,用瓷勺搅开一团作料。汤水中浮着皮薄透明像小金鱼的馄饨。人们挤缩坐在低矮的条凳上,娅凝的挎包只能搁于蜷曲的双腿上。
当听到前方的欢声笑语,娅凝不禁抬起了头。一群学生快活地双手脱把,从新楼那里比赛着骑车过来了。
陶煜看到娅凝,朝她挥了下手。他的双腿坚实地蹬着脚踏,泛白牛仔裤的裤缝涌起一堆褶皱。在锅炉房的宽敞地刹车停下,响起一阵繁琐的钥匙声。
人高马大的一伙儿随后大踏步地走到馄饨摊,喧喧嚷嚷插进了剩下的空位。桌椅瞬时更加拥挤。
一位小个头男孩拣娅凝这张条凳的边沿坐下。大人们无声地向一侧挪动。
这些中学生旁若无人地传播下流笑话,不在一桌的比划手势挑衅,放肆大笑。若说小镇的成年人这些年有什么进步,那就是在与己无关的顽劣少年前沉默了,不像过去,公共场合总会跳出位热心的居委会大妈似的人,板起教育的面孔批评他们一通。
坐在对面桌的陶煜,容貌在邋里邋遢的同龄男孩里可称英俊。他的眼睛明澈生辉,鼻梁挺秀,上唇隐现着唇珠,散发着健康而精致的活力。刚开始娅凝看他不像爹妈,这会儿看,发现他的五官应该遗传自妈妈。那位女士的眼珠原本也是黑亮的,后来因衰老而黯淡下来了。也因为发福流失了原有的深邃轮廓。她的祖上应该掺杂了少数民族的血统。
陶煜不参与身边的聒噪。手指在木板桌前轻轻敲打着,静待别人端碗过来。
那双眼睛友善地望向了娅凝。当同伴大发不得当的蠢语时,他蔑视地斜瞟一下,冲她撇撇嘴,以示自己和他们的区别。然而,他的眼神里还是不可抑制地荡漾起了会意的愉悦。
娅凝不喜欢被这位快乐的男孩盯着。正如大人看他轻浮,可想而知大人的举动也被他抹上了滑稽可笑的色彩。他们这些孩子不调侃就不会说话的。
吃完娅凝起身离去。挎包在腿侧一摆一摆地走着。这种外在的洒脱动作让她显得无忧无虑。
快到楼下时,那群家伙打着车铃呼拉拉地超越了她。变速车占满了楼洞口,有的停在了泡桐树下。
他们推推搡搡地上楼,一步三拖地嬉闹,拥堵在楼梯上。
娅凝犹豫地走在后面,小个子男生被前面的人推了把,趔趔趄趄差点仰倒,害得她张皇地退后了几级台阶。
“你们让让人家。”陶煜发号施令,他伸手拨拉同伴让出了道,娅凝低着头,快速从他们的目光中穿过去。
这时,即使不是针对她的低语都被她看做对自己慌里慌张样子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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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掉一些衣服吧!
娅凝突发了这个念头。
她洗完澡,换了身嫩黄色的法兰绒家居装,站在镜子前揩抹湿漉漉的头发。衣料温柔的质地触及肌肤,扩展开来,衣领像初拆的毛巾散发清新的气味。
这是过年前在市区百货大楼买的。当时娅凝情绪不佳,一反常态地买了件昂贵的睡衣。今天头一回穿。她感受到优质的东西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舒适。
在娅凝的衣橱里,多半衣服购于泉水公园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质量差劲样式俗气,有的搁了几年下来还是有一股浓浓的机油味。迈向30岁的这一年,娅凝认为有必要摆脱廉价感的束缚,松动一下压抑的消费习惯了。
娅凝望着镜中苗条的身影,宽松的着装使她看上去更加娇小,嫩黄色把面容衬得年轻了。她的双手揣进上衣两侧的大口袋里,天真的动作划掉了年龄,照出她中学时代的模样。那时候艳华班上有位喜欢她的男孩。艳华告诉给娅凝:“他说你漂亮。”
只要不丑陋,平凡的长相还是能赢得个别人的好感的。但娅凝深知自己不具备通常意义上的好看。
进入青春期,艳华曾暗淡地对娅凝说过:“你比我好看,但是我们都不漂亮。”艳华的直露不夹杂妒忌,否则她大可不必转述男生的称赞。正因为与娅凝形影不离,她才作出了最准确的评价。
艳华不会掩饰自己的缺点,也不会掩藏自己的客观。但她可能很介意外貌的不美,所以一个劲的吹捧美女。那位她叫“姐姐”的学生会会长非常地美丽。在娅凝看来,艳华近乎把有些东西包装成强权,美貌是强权、班主任是强权,她们只有服从。即使其他女孩的美貌从来没压迫过她们,她们也应该自动作出俯首的姿态。这莫非是社会底层者习惯的卑微?是艳华那起早贪黑做买卖,被街道办事员一天到晚驱赶的父母传承给她的弱者的诀窍?
收到过几封情书,安抚了娅凝的自卑心。当然,她从来没在朋友面前提起过这事,因为写情书的人她不喜欢。
回到容貌的问题上。女人在踏入社会后,逐渐掌握修饰打扮保养的技巧,会出落得比从前漂亮。但那几年娅凝病了,考虑的是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退缩和怠惰妨碍了娅凝像别的女孩那样注重和改善自己的外形。困扰女人最大的问题,她以否定自己的社会性来轻松化解了。
即不属于社会的人,不消第二方用美与丑的尺子衡量。
……
再看镜中既不漂亮也不丑陋的长相吧。它若在某些人的心里投射出了美的幻影,只能是因为对方更糟糕吧。比起自我欣赏,娅凝还是更久地陶醉于自我贬低之中,让负面评价压倒性的占了上风。
警惕到这一点,娅凝突然萌生了学习化妆,穿漂亮衣服的想法,这些二十岁时从来没打扰过她的念头,在三十岁即将到来时涌上心口。再做点改变吧,多沉迷一些事,消极思维就无缝插针了。
她一时心潮翻涌。但这离实际行动有多远了?恐怕还会被她的怠惰耽误。
娅凝双手擦了擦脸颊,试图抹去眉宇间思考的痕迹。她离开镜前,从藤编书架上抽出一本闲置的侦探小说,陷进沙发里翻阅。这本旧书的装订线十分脆弱,几乎翻一页掉一页。
对门的欢腾传到打开的书页上。娅凝静不下心。他家的门大敞,特别干扰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她。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持久响烈的哄笑,伴随擂桌子晃椅子的交响。一群孩子因一点点浅薄趣味的满足反应过激。在到达耳畔模模糊糊的吐词中,能辨听清楚的是小镇使用频率最高的脏字眼,或拖了长音,或简短有力。
娅凝害怕吵。小学毕业前,就在这个房子里,同学一个带一个拉杂来到祖母家写作业,十多人挤进几平米的小房间。刚开始还埋头认真写,渐渐有人做小动作滋事,大家欢快地喧嚷着,丢书,打闹。要分别了,狂欢一下无可厚非。然而娅凝受不了,她是一个能按捺脾气与人融洽的女孩,偏偏有根对噪音难以容忍的神经。憎恶由星星之火蔓延至烈烈燃烧。跟她长大后能把遇到的麻烦都憋成病很相似,她当时的懦弱反应即跑到阳台上哭泣。直到同桌发现了她。同桌替她把所有人包括自己给赶走了。同学们不计较,笑呵呵地跟娅凝道再见。
…………
从一大堆声音里娅凝听到陶煜在拿父母开涮,那说相声的腔调很好笑。
他们真幸福啊……
娅凝没有狐朋狗友。舍友……千里之外的舍友有了新生活,等她当了妈,和娅凝更没话说了……艳华……艳华是不可能回到小镇来的。
如果艳华现在来敲她的门,娅凝一定大喜过望吧……
娅凝郁闷地合上书。
在被墙那一端的热闹排挤得无比孤寂的时候,娅凝思念起艳华,在回忆中亲近那份虚幻的友谊。她记得一年寒假,家人又吵起来,她跑到艳华家呆着,被艳华母亲留下来吃饭。当时桌上有一锅漂浮笋片的鸡汤。那顿饭上她发现小小年纪的艳华会跟她的父亲喝啤酒,喝起来甘之如饴。她多么羡慕艳华豪奢的情怀。沉静地听着自己的诉苦,艳华一口口饮进玻璃杯里的啤酒,一盏吊灯射出的光在四壁摇晃不已。她的弟弟在饭桌底下拍纸青蛙,因为拍到艳华的脚而遭到姐姐的训斥。艳华那一副威严的样子,很像班主任。
昏沉的家中,女明星的照片兀自光耀着。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寒气,被桌上热腾腾的菜肴制服了。她家两个月才会吃一顿丰盛的。
娅凝哭完,艳华说,再给你盛碗鸡汤吧!那粗疏的语气包含了这样的潜台词:别再小题大做了。
……
娅凝虚空的心里动辄泛起回忆,有时候她从回忆里生发愤怒,有时候她通过回忆纯化感情。
那碗鸡汤是她平生最难忘的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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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抽了芽,透着隐约的暗紫色。树下的街面,稀稀拉拉走过身着水泥色工作服戴着劳动手套的工人。街景一眼望尽。
娅凝斜靠在平台上盯着楼下庭院里卷作一团酣睡的小白狗发呆,嘴里咀嚼着乏味的苹果。为了健康,她每天像完成任务那样坚持吃它。
陶煜也来到阳台上,他手掌撑着台面,百无聊赖地做起引体向上。两个阳台间距小,腿长的人迈个大步即可跨越。
他“喂、喂”地向娅凝打招呼。清楚她不会介意这么随便的称呼。
娅凝直起身,收整起萧散的神态,向他转过脸。问道:“你同学呢?”
“都——滚——了。”陶煜慢慢抬起身躯,压着声带说道。
“怎么放学这么早?”
“减负知不知道?全市减负。”
“郊县也减负?”
“郊县就不属于市了?我们就不归市里管了?你怎么不上班,是不是翘班了?”
对于他那顶嘴似的孩子气的叠问,娅凝抱之一笑,她诚实地回答他。
“我看办公室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也就走了。”
“你们倒是不讲规章制度啊。”陶煜扬起了下巴,斜看着娅凝。丰醇的阳光像酒一样倾倒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
“哪有你们做学生快活,整天开心的。”
“快活?”陶煜叹了口气,“一个礼拜三次测验,你试试看,告你讲,我们班有人快要进精神病院了。”
“胡说!”娅凝绷起脸蛮不高兴地说,“怎么这样讲你同学?”
陶煜奇怪地看着她,无端受到长者式的训斥,他停下了运动:“没骗你,那个人上课一直在笑……”
“这也不能说人家有问题……”娅凝语气软下来,她意识到自己猛地翻脸对别人来说是可怕的,于是故作轻松地偏头觑向陶煜。“这么怕考试?成绩不好?”
“嗯,谁叫我们班书呆子多呢。”
“学习好就叫人家书呆子?我学习也好,那些年考大学多难,高三那会儿我还每天看小说呢,但也考上了。”她声调里的沉湎,仿佛是从乱石杂陈的过去,扒拉出一颗宝玉放在掌中摩挲不已。
“了不起啊,”男孩调侃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
“你不谦虚。”
“干吗看轻自己呢。”娅凝缺乏底气地说,她的目光在墙旮旯堆的旧报纸上打转。嘟哝道,“以前高中5个班呢,现在剩2个……他们都往市区考高中……就近不好吗?你们这届小升初的时候,早有一部分人被民办学校招走了吧?”
陶煜摇头说不知道。娅凝忘了信息的来源,十有八九是同事们的老生常谈,扎根在她中了。
“你上过大学,怎么不在市里工作?”陶煜冷不丁问,“回来干吗?”
正为自己的絮叨好笑的娅凝,垂落下抓着苹果的手。陶煜是个容易敷衍的孩子,娅凝尽管沉默。
陶煜的确是随口一问,没期待她回答。他有了新的乐趣,脚踏进支撑挡板的空洞里,手伸出阳台的范围去够前方的晒衣铁丝。
“别掉下去!”娅凝说。
“二楼,死不了。”
他收回胳膊,双脚跳落在地。转身前倾在面向娅凝的水泥台上,说:“你肯定很聪明。”
“嗯,很聪明。”娅凝重复他的话,“我的确很聪明。”
“喂,我讲你聪明,你也该夸我一下,鼓励鼓励。”
他的眼睛坦率地盯着娅凝,快活的脸上溢满青春的明快活力。娅凝轻捻微妙的亲近,想了想,说:“你比你的同学要好看。”
这句话由于太过赤诚而显得无稽,遭到陶煜的不屑。
“废话,你拿我跟他们比?”他说着,随手往街上一指,“你怎么不拿我跟那位比?”
一位正打他们楼下过的无辜路人闻声抬头张望。娅凝压低嗓音责备他:“瞎指什么。你怎么傻乎乎的?”
陶煜撇嘴笑笑,他退回到屋门口却没有进屋,高举双手揪着门框。一刻也不能安定下来。
娅凝的头发干了,蓬蓬松松,一低头,脸就被披发遮盖。
夕阳在发丝间跳荡着纤细的金光。
“你染发?”
“没有。”
她的脸颊未褪去红晕,被毛茸茸的暖意舔着。几度抽动嘴角想说点什么。怕他稍一转身消失在了门内。娅凝与他交谈比和别人要放松流畅,一反常态地活跃。因为他们表面上互相调侃,心底都没嘲笑过对方。
陶煜的双臂放了下来,似乎在向屋内迈脚。
这时,娅凝开口说道:“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学生时代,等有一天你进入社会就会明白,仅仅做个学生实在是太轻松了。”她只是想用这样的感叹来引起他的注意。
陶煜停住脚,思索了会儿,说,“我要是初中毕业直接上技校就不用考大学这么麻烦了。”
“读高中好啊,三年职校就出来工作了,读高中还能拖一拖,考上大学大专的再读几年,考不上复读,做学生什么都不用操心。”她剖陈利弊的依据让陶煜颇感荒唐,这和父母老师说的进取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他浮起笑望着她,想逗引她讲出更使自己开怀的话。
故意说,“早工作早挣钱。”
“钱有各种机会挣。不差两三年。其实,谁会饿死呢?人,能多逍遥几日就多逍遥几日,但我不是叫你现在偷懒,该读书时读书,读书为了什么,为了继续当学生……给我选择的话,宁可拿最基本生活费,永远呆在学校里听课,就是……可能医疗保险会成问题……得中彩票才行……”
缤纷混乱的思维使娅凝陷入困局,话一个劲地往前赶,思维狼狈地追在后面。她不得不停顿下来,暗暗调整着呼吸。不由担心被陶煜捕捉到她的隐忧。
这是常年不交际造成的紧张吗?她害怕他看穿自己。
于是话还没说完,娅凝咬了口果肉,向陶煜丢下一句:“写作业去吧。”返身进了屋。
灰暗不明的照衣镜前,娅凝与自己的虚像不期而遇。里面照出了一张哭丧的成年人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