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爆青,幼嫩的叶芽像睁不开的困倦的眼。这种小镇随处可见的树木,在通向小学的斜坡两侧呆板地伫立着。
小学校今非昔比。春的媚丽浓聚在姹紫嫣红的花坛里,里面不仅有当年娅凝和艳华采来染指甲的凤仙花,还种植了鸢尾,紫丁香,一串红。
娅凝平常不走附近的路,母校的变化令她认不出来了。她小学毕业时,教室只是操场边的几排平房。如今校园向外扩张了几亩地,盖了两排四层高的白色教学楼,操场也跟着大了一圈。原来的平房拆除,保留了一间给校工值班。
至于在这片崭新的故地里走来走去的老师,娅凝也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是代替生病的小叶来充当朗诵比赛的评委的。区级宣传部门把比赛当做春季头等工作,搞得郑重其事。选拔出来的优胜者还将代表区参加市级比赛。公平起见,评委除了各校的一名教师外,其他的都是抽派来的团员。
然而,娅凝一到场地,发现蛮不是那么回事。比赛地点设在音乐教室,仅有彩色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了“*****演讲比赛”的大字,和讲台上立的一根话筒架。潦草得让娅凝安心。昨晚的失眠看来很不值得。教室里撤掉了后几行书桌,拉开前后距离以方便评委就坐。娅凝落座,端放的手臂出离了拉盖的书桌,她感到自己冒充了大人的身份,本质上依然是个局促不安的小学生。
时间一到,矮小的孩子逐一地登上讲台。娅凝感慨,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朗诵的方式还和她的年代如出一辙。稚嫩的小口大吐宏论,慷慨激昂,间或配以唐突的手势,以及让观众尴尬的声情并茂的肢体表演。
所以,卡壳、上气不接下气的失误反而让娅凝觉得可爱。她遥想小时候为诸如此类的任务比他们还紧张。身为评委的娅凝明天就会忘了孩子们此刻的表现。而她当年演讲得如何在大人们眼中其实也不值一提。可见,今天的不安会被未来否定。再过二十年,她会笑看现在无关紧要的烦恼吗?……
如此思量着,讲台上走来了一位小如胚胎的朗诵者。
她套在塔状的公主裙里,领口冒出的圆脑袋如敦实的塔顶,头上顶着一颗圆鼓鼓的发髻。她嘴唇很厚,垂眼,背手,以半睡的神情和四平八稳的腔调,背诵着朗诵稿。因为打嚏喷忘词,她停顿了二十秒左右,在演讲比赛里,二十秒的空白着实令人尴尬。女孩只是轻轻皱起眉,看不出她有多紧张,然后她把词记起来了。女孩穿裙子着凉了。她是被大人硬打扮成这样的。念到最后一句,她冷不防地朝天花板高举双臂。
娅凝带着纯粹的个人偏好,给女孩打了一个即将被去掉的高分。浑浑噩噩、定时苏醒的状态非常合娅凝的眼缘,她羡慕以及渴求成为像女孩这么优游的人。应付任务而不为所动。
回去的路上,一身轻松的娅凝被花坛里吐艳的花朵照耀了视线。泼洒在花瓣间的阳光,仿佛是由鲜花的内部散发出来的。她成年后对鲜花不感兴趣,这时却看着它们欢欣愉悦。
女孩、鲜花、演讲比赛……今夜睡前想着这些,不需要听电台催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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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祖父母离世,阳台上的一盆盆花草渐渐枯萎,全被清理掉了。
离娅凝最近的开花植物是小房间窗外矗立的一棵泡桐。迎向窗口的树枝吊挂着庞大得像杯子似的花朵。它缺少花的妩媚,漏斗状花冠口的紫斑有几分恐怖,里面像窝藏了昆虫。雨后,掉落的泡桐花瓣顽固地黏着地面。
从泡桐枝的缝隙间俯望,平房的住户门前,摆放着几盆花草,夹杂点点娇黄暗红的花骨朵。
与其等待春天以磅礴之势压倒自己,不如一天天地主动浸润到自然中。那些足不出户的日子,花红柳绿的春光就像是对娅凝的责难。
娅凝所在的楼房紧挨一座小山丘。幼时,她随父母在山脚下的平房居住。一天清晨她从床上爬起,窗外粉色的山坡跃然入目。原来,喇叭花在一夜之间好似敲锣打鼓地盛开了。娅凝兴奋地奔跑到那儿。
并枝连蒂的藤是覆盖一面山坡的网,只要拈起一角,便掀开了整个花网。那是铭刻在娅凝脑海中的美丽水彩画,只有那一个春天,喇叭花横无际涯的开放过,给予她强烈的视觉冲击。
去年秋天,娅凝决定增加些运动量,偶尔会爬爬这座山,打发晚饭前的空闲。冬天太冷就中断了。转眼春天到,她又能爬山了。
登山道曾如一条皮带明晰的挂在山坡,后来由于人迹罕至,被野草大肆吞没。
娅凝趟着树根往上爬。蹲身系鞋带时,她看到小径边趴伏着孤零零的两朵喇叭花,兀自鲜艳着。它们的旁边有一丛提早探头的婆婆纳,在春风里瑟瑟摇动。
乍暖还寒时,草木枯白,这些零零落落的小花显示出顽强的娇美和错判气温的憨态。
娅凝近看婆婆纳,蓝色花瓣以及花瓣上的纹脉在她眼中放大,它和装饰衣服的闪光片一样小,这让她联想起朗诵的小女孩来。
寻不着别的花了。爬到山顶,娅凝倚靠一棵乌桕观赏落日。在她小时候,春天里时常自制风筝来山顶放飞。拽线扬臂在田埂间疯跑,被横生的藤蔓绊倒。娅凝细瘦的胳膊与风的蛮力拉扯,抱着把风筝送达给夕阳的信念,徐徐转动线盘。黄昏是一天中唯一能直视太阳的时刻。她爱悦那像莹润的生蛋黄、边缘颤动着的落日。
娅凝怀念的不仅是满坡喇叭花的盛况,不仅是放得高高的风筝,还有儿童时代狂奔向美景、与自然亲近的热情。
山顶现在是一派荒芜了。杂草覆盖了田亩。孩子们的娱乐在游戏厅、电视上。
娅凝缅怀儿时略带痛楚。因为散发快乐色彩的尽是独自玩耍的时光。过去如一匹黑布,衬着几颗莹亮的珍珠。
所谓的幸福,是跟自己玩啊。
由于父母经常爆发恶吵,娅凝为了离家远远的,躲开父母的注意(他们根本没注意到),一步步爬上了山丘。可惜山太矮了,她在山顶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吵架声。她抱着一棵树,一片片地剥着树皮,默祷剥光了,就听不到那些恶毒的咒骂了。
娅凝打小开始摸索让心灵镇定的方法。
也是去年吧,她非常注意自己的心理动向,用本子记录,但是有意的测量本身对心情形成了干扰,于是终止了,把记录本撕了。
近来她发现人的情绪会受到季节、时辰的捉弄。夜幕降临,心一寸寸沉落,容易怀疑翻检白天的所言所行……比如现在是黄昏,身处儿时的乐园,娅凝的心情积重难返。由糟糕的父母想到了糟糕的单位。如何将单位从生命中切割呢?生存是必需的,精神上如何忽视它呢?工作就不得不社交,是身不由己的社交……尽管她躲在墙角,其实也在和社会发生着接触。她怎么能苛求完美呢?如果脱离社会,会不会如医生所说,闭锁更加危害自身?
她的一只手抚摸着涩涩拉拉的树皮,平复着由胡思乱想腾起的气躁。
山下的房群递次亮起灯火,市声飘渺。鱼鳞般的屋脊沐浴在暮色中。娅凝不知道真的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是听觉虚构的。
那声音其实传不到山顶。那么,父母的吵架声也传不到山顶。
风吹动娅凝头顶的树叶沙沙喧响,像下了阵小雨。
许多经典的散文都在说通过长时间置身于自然环境来修炼,得到通透的人生感悟。娅凝却未能在一个又一个黄昏面向自然的自思中获得超脱。
童年的健全性格像教室贴满马赛克的崭新墙壁,一开始是赏心悦目的。但它逐年的剥蚀,马赛克一块块地掉落,被淘气的小手抠去,象征美好的性格不断遗失。热情,向往,灵动……那种喜爱之情啊,一去不复返。
脚边爬过西瓜虫,她不再蹲下来触碰它,看到蚯蚓土包,也没有冲动挖掘。自然感受力消逝远去。苦闷的渗透力却日渐强盛。
娅凝走向崖边,摘起土疙瘩上的一棵狗尾巴草,举着它绒毛般的穗子对着夕阳,它轻轻地拂过夕阳的面庞。突然间,那被驱逐的噪音重返她的耳膜。她在回忆的荒原里陷进泥沼。回忆不可能没有芬芳的花园,而她总身不由己踩进泥沼里,因为那天然的坟地在吸引她。
娅凝努力地遏制思绪,向山下抛去狗尾草,这时,她看到山脚有户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树枝像揸开的手掌托着粉色缭绕的云,氤氲着周围空气。
多么美丽!
是由衷的赞叹,还是概念式的呢,娅凝在尽量使自己高兴起来。她的整颗心需要浸透在自然之美里。需要更广阔的自然医治。
这座山,还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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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烧得稀里糊涂时,小叶仍惦记着落下一期宣传板报没出。但病毒性感冒过了两周才痊愈。
病一好趁着午休,小叶端起一只饼干盒盖充当的托盘,盛了彩色粉笔盒和抹布,走到办公楼一侧和文化宫相接的围墙下。镶嵌在墙上的6块小黑板,听凭她的发挥。她把托盘放在地上,抓起干布抹去黑板上的图画、笔迹,毫不可惜地把上次一笔一划写下的体育知识,还有花了一个小时画的健将奔跑的英姿擦尽。她去楼前的水池搓洗抹布,再用湿布抹几遍黑板,直到上面一点粉笔印记也不留。
老化的砖墙遍布青黑的苔痕,把黑板衬托得无比光洁。在墙的两头各站立一棵圆柏,分割出这片安静的小园地。
麻雀的叽叽喳喳,风的呼呼响,办公楼里的争吵声听不大清了。
小叶一手拿着剪报,另一手捏着吸收少许水分的粉笔,像雕刻一般,在柔软得像画布的木制黑板上,书写下娟秀的楷体字。“国务院召开第六次反腐败工作会议,对政府机关反腐败工作作出安排……”版式构图了然于胸,她无需画暗格,凭着手掌的灵巧把控,横行竖列保持得端端正正,十分自如地越过黑板上不时冒出的裂纹。自从上次出黑板报听到一句意外的夸奖,她就恨不得时间过得快点,再给她以一显身手的机会。
小叶饱满的手背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在不会画画写字的人眼中,那就是个精密灵活的机器。
每写一笔粉尘簌簌而下,像美妙的律动。鼻子吸进的些许粉尘,悄然地刺激着小叶,她的精神随着粉笔的行走而愈加昂扬。
身后驻足浏览者的赞叹声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当然,因为那些赞叹声里没有他。
陶醉于展示才能,小叶带着点自负,更抱着些期盼。
她所站的位置斜对他的窗口,如果他瞥向窗外,会看到小叶的。小叶在一种“被他看着”的感觉的笼罩下,完成了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