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下起连绵不断的春雨。雨伞抖落的水珠把宿舍楼大厅的瓷砖地弄得潮湿不堪。
周日的傍晚,小叶的那只帆布包里装满了糕点,被她背回小镇。一路上赶长途车、过桥啊、转车,沉重的背包真是个麻烦,可她偏有颗热心,想让舍友们都尝尝家乡的特产,很以自己的家乡为荣。若不是宿舍里一开年辞职走了2个,分给她们的东西怎么也装不下了。
快到宿舍楼,小叶兴奋得脚步加快,准备卸货了。谁知道,这时与她前后脚的一位男青年突然滑倒,头撞上玻璃门,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男青年痛苦地捂着额头,血分别从额头、嘴唇流了出来。小叶大惊失色,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她的尖叫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人分配来不久,小叶不知道他在哪个宿舍。手足无措的她赶紧跑到一楼的走廊里,在像旅社那样门对门紧密排布的相似房间中,找到一扇门“咚咚”敲起来。
片刻后,小叶和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小伙子协力,扶起了视线模糊的伤者。
幸好医院在宿舍楼旁的小山坡上,距离一百多米。
确定伤者并未骨折,勇武的小伙子架起他。小叶一手拿纸巾按住伤口,一手为他们撑伞,侧着身走。
血渗到小叶的手指上,她像所有遇事慌乱的女人那样,嘴角下撇快哭了。
“怕什么?”小伙子脚步紧凑,他看了小叶一眼,说:“不要紧。轻伤。”
到了医院,需要缝针。小叶洗净手上的血渍,和小伙子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等待。
他们的话题围绕着只有点头之交的伤者,说好险啊,幸亏滑倒时玻璃渣没扎到眼睛里,而且有小叶在他身后。
“吓死我了,要不是他,说不定我就得滑一跤了。”小叶建议大厅立个“小心地滑”的警示牌。
作为团支部书记的小伙子说,晚上回去就把牌子立起来,他做事雷厉风行。小叶相信他说到做到。
刚才小叶问了好几遍:“会破相吗?”医生告诉她额头上的疤几个月能痊愈,小叶顿时松了口气。看在眼里的小伙子拿此打趣道,你为什么关心人家的脸部问题?
小叶羞红了脸,解释道,血都流到脸上了当然令人担心了。然后,她好像特意澄清似的:“哎呀,我可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小伙子听了,含笑地望着小叶。小叶略撅着嘴唇,端庄地坐在灰色木条椅的边缘。
他的玩笑适可而止,对小叶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感谢她在春节前替他下车间为工人们写春联,让他可以尽快赶回家照看生病的父亲。他突然想起了这事,一直忘了跟小叶道谢。
他俩的字都十分漂亮。在小叶来之前,是由他来负责出板报的。他对接班人很满意,只在第一期指导了一下,以后就没再过问,放心地交给小叶。然而,他哪会知道,小叶心里很希望他能多提点对黑板报的意见,增进彼此的交流。
“上次反腐倡廉的主题,我真不知道配什么画好,想来想去就……”小叶故意提了一下。
“哦,那个拳头画得很好啊,简洁生动。”
门诊部漂浮着那种总是能唤起小叶对打针恐惧的药水气味,这气味此刻却与甜蜜的感觉连在一起了。平时,有第三个人在场或年轻人的群体活动中,他们总像隔着面具似的互相致意。只有每次独处能向前慢慢地迈出小步。
小叶看了看周围,淡淡地说,“上次来医院看牙,不巧那天是爱牙日,医生们都去街上搞宣传活动了。”
小伙子哈哈大笑。这令他想起了上周的活动日。红纸标语贴满了梧桐树干、电线杆,后来掉在地上还增加了清洁工的工作。自认有点一技之长的,比如磨刀的、做手工的、理发、裁剪的工人倾巢出动,在大街上无偿服务。有个女孩老大不情愿地被母亲拖来理发,理出的发型惨不忍睹。他对此类活动的轻蔑表露在了语调里。小叶告诉他,宿舍里的班主任老师成天叫苦,要派学生参加相关主题的演讲比赛。
没有比揶揄小镇更能活跃年轻人的话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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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伤者回去后,小叶想起背包丢在了小伙子的宿舍。她动作迅速地取了背包,以免被里面其他男青年调侃。在踏出男生宿舍的当口,她变魔术似的迅速把一盒糕点交到送她出门的小伙子手中,就匆匆离去了。
小叶怎料到有机会把原本带给娅凝的糕点送给意中人。刹那间,她的头脑里同时闪过一了夙愿的欢喜和对娅凝的一丝不好意思。她在回家前跟娅凝信誓旦旦地说:“让你尝尝我们家的米糕。”可能因为娅凝听到什么只会心不在焉地点头,才使她果断地把东西送人吧。
转身而去的背影幸福地想着。
小叶今天没有扎辫子,披散的乌黑头发沾上了雨丝,在湿气中浓密蓬松,两边微微卷曲。她的头顶别了只红色的蝴蝶结发夹。
小伙子心荡神迷,一直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她,现在他领会到了,素面的小叶散发着热带的浓艳风情。
回到宿舍,小叶开心地把肩膀差点为之压断的沉甸甸的糕点分给了室友们。这天晚上,她激动地辗转反侧,不停地跟下铺的舍友讲述那人滑倒的惊险一幕。
事实上,嘴上讲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件事。小叶心里尽是在琢磨他——和她相邻两间办公室的小伙子。
为什么首先想到向他求助,而不是找传达室的师傅呢?他会发现这个不合逻辑的地方吗?小叶抱紧有点潮气的棉被,“咯咯”地笑了两声。
尽管很不应当,但小叶仍然忍不住想,是那人跌了一跤,才使得他和她多了一次接触,甚至算一次小小的合作。
他们宛如一对在这条路上常出现的忧心如焚抱孩子奔向医院的父母。他从伤者腋下伸出的掌缘,随着走动,时不时地触到她握着伞柄的手背。这被焦急吞噬的细节,返回到小叶的意识中,每品味一次就多一份甘美。他安慰他们:“不要紧。”多像小时候,小叶不小心打碎了过年酒席上的酒杯,吓得愣住了,父亲走过来非但没责怪她,还蹲下来跟小叶说,不要紧,不要怕。
沉厚的话语让人多么的心安踏实啊。
小叶的家乡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小桥,流水在烟雨蒙蒙的时节如水墨画一般雅致。吴侬软语很动听。
她每个月回一趟家,和呵护她的父母、姐姐团聚,在饭桌上眉飞色舞地谈小镇。她像个永远不知道大人想听什么的小孩子,自顾自地说着,大人们则漫不经心地听着。
虽然比自己的家乡不如,但小叶在午休的闲荡中,也渐渐发现了小镇的美。
单位前的街看上去狭窄破旧,两边却是历史悠久的四合院,可算文物了。
有几家精心打理了院子,种了花草树木。饱吸雨水的合欢叶抖擞着。藤蔓从院墙里优雅的探出来,轻轻荡漾;高出围墙的玉兰花像振翅欲飞的鸽子。
小叶打着伞漫步,左右看看悦目怡情。屋檐滴落的水珠,仿佛动听的音符;让人憋闷的雨雾,在她眼中交织出朦胧的薄纱般的美。
苍灰的墙壁,青灰的瓦顶,和院子里兀立的高大的老树,连成了电影里的布景。小叶感觉自己走进了十几年前的一部电影,她就是女主角。这条吃一根冰棍的功夫就能走完的小街,让小叶的幻想无尽驰骋。
小叶的热情有时令镇民感到生疏和遥远。当她欢快地询问一位在门口刷马桶的妇女,她家院子里种的是什么树?对方狐疑的眼睛打量了小叶一番,才答说是樱桃树,小叶问五月能来买她的樱桃吗?妇女说,可贵了,小叶问多少钱,她回答,现在还不知道,反正可贵了。就拎起马桶回屋了。妇女戒备的眼神像看一个来踩点的盗贼。
听了小叶的叙述,全家人大笑起来。小叶也含着笑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