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午休时分,办公室就会爆发激烈的争吵。尖锐的叫嚷穿墙透壁,哪怕楼外远远地也能听到。
缸里的金鱼躁动地摇摆尾巴,小叶想,以金鱼的寿命永远不会习惯吧。
小叶初来乍到曾被这架势吓到。生怕他们接着要打起来。该不该劝架呢?牌友你来我往连珠炮的术语让她无缝插针,领导屡屡从楼上跑下来让他们小声点,最后也无济于事。
见娅凝置身事外地敲着电脑、趴伏桌面小憩,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小叶也逐渐适应了他们入戏很深的娱乐。
一旦收了牌桌,面红耳赤的同事很快恢复了和气。片刻前的指责、质问、叫骂、拍桌子甩牌等粗暴行为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延续上午的热乎劲聊新闻、八卦。
闲散风气培育的滑稽做派:不是卖命于打牌,就是陶醉于传播小道消息。还有那长年累月嗑瓜子磨出浅窝来的瓜子牙。
小叶总是在抗拒成为他们。
去年才来工厂的小叶,因为吃不消车间繁重的体力活,托关系调到了这个部门。她为脱离一众姐妹,用不公正的手段获取清闲岗位而惭愧。所以即使手头工作量少,她也会把自己弄得很忙碌。她写得一手好字,为会议记录、出宣传板报付出了极大的热忱。
虽说喜欢睡懒觉使她不能像娅凝那样早到,但每天她的确是最后一个才走的,关门关窗,清理共用桌上的果皮瓜壳。除了娅凝谁都支使过她。下车间送材料,值班找她代班,忙着打牌抽不开身而请她去幼儿园接孩子,楼上开大会端茶倒水……诸如此类的杂务让年轻人每天回到宿舍也能发出这样的抱怨:“真累啊!”
后来,在工厂做领导的远房伯父告诉小叶,她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不必讨好他们。
“用人情成立的收容所。”在伯父的思想中,不走关系反倒是种“无能”,脱口而出的确切比喻,自觉光荣与体面。
但小叶的自尊被刺伤了。称心的日子微微动摇。有天下午,一个油头滑脑的男青年走进办公室,小叶问他找谁,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原来他也在这里上班,只不过除了报销医药费,平时几乎不露面。所以小叶即使来了半年也不认识他。
“被收容”,要么是对青春的浪费,要么把人惯养得厚颜无耻。
她讨厌这个在外面做生意工资奖金还照拿不误的“同事”。然而,在外人眼中,她和他因为同在“收容所”里而划成了同类。
有觉悟和志向的青年在想办法跳槽。去年和小叶同时分配来住一间宿舍的中学老师,两个月间天天发牢骚,数落工厂和小镇的落后、闭塞,居民文明程度的低下。她说,呆下去前途尽毁。小镇的年轻人千方百计地往外调动,何况他们这些本就不属于小镇的?
是啊,小叶的家乡可比小镇优美。剧团来学校招生时,她通过层层筛选就要去当演员了,但遭到父母强烈反对,老一辈人认为戏子是低贱的。纵然很不甘愿,小叶也没有反抗她敬爱的父母,乖乖听了伯父的话,考取铁路办的职校。现在看来,或许做演员才是更好的出路呢。她经常一边追悔,一边沉浸于当上名角的想象中。
那位中学老师还没批改完学生的期中考卷,就扬长而去进了市区的私企。一周后她特地以取东西为名目回了趟宿舍,仅仅拿了些扔掉也不可惜的杂志,意在炫耀。
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多少刺激了一下小叶。她想像老师那样身着笔挺的套装,西装配齐膝裙,脚蹬黑色高跟鞋,走起路来稳健铿锵,拥有一副职业女性的标准派头。
于是,她学着老师去发现目前这份工作的消极面,好鞭策自己。
隔着玻璃鱼缸看着前方昏天黑地的斗牌,那手里拿着牌往椅背上一斜的扭曲身形,描绘出最放弃的姿态。出门工作的一天,精华部分就在于中午的牌局。干扰了小叶背英语单词不说,有朝一日,小叶也要被他们拉上牌桌吧。
总有一天,小叶会跟小镇人一样慢吞吞地走路,闲逛着上班吧……
然而,混日子的风气的确大大迎合了人懒惰的天性。久于此浸泡,比起老师来,小叶明显欠缺行动力。她并非容易对环境敏感、挑刺的人。老是空想,把此地当做暂时的安乐窝,过段时间就跳槽吧。迟迟拿不出实际行动。只好背背英语单词来充实光阴。
老师走了后,少了耳濡目染,小叶的心思也不大活跃了。正如老师给小叶的正面激励,她的得过且过也是有榜样可寻的。那就是办公室里唯一的大学生。
小叶第一天来单位报到,娅凝的脸从电脑屏幕后闪现了一下,敷衍地笑了笑。给了小叶冷漠的印象。娅凝满不像其他同事对新人好奇,能够寒暄几句。
她闭目塞听。不会主动开口起话头,很少接谁的话茬。引起他人强烈反应的议论,聊得热火朝天,娅凝听了最多干笑两声,插句话而已。
除非向她询问问题,她才会唯恐不认真地作答。
因此,小叶对娅凝有着若有若无的疑惑。
新建的食堂在隔壁文化宫,出一个门进另一个门,这段路使小叶孤单。她问有人一起去吃饭吗,有的回家吃午饭,有的带了饭盒蒸饭。
娅凝是去食堂就餐的,可她从来不回应一句。
她一个人走去食堂,独自坐在四人桌前默默吃饭。那低眉垂眼的一副幽闭表情,并非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严冷,倒有着说不出的软弱和游离。
如果让小叶不说话她会憋出病来的。她曾作为团员代表在图书馆值班,形单影只地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厅和一排排寂静的书架。一个月下来她瘦了几斤。
娅凝清瘦的模样令人联想到是长期自闭导致的。
小叶对自己开朗的性格甚为满意,她带着精神富足的余裕,怜悯地看待娅凝的孤僻。仿佛看到她在一口口饮着不加糖的咖啡。揣测她的内心一定十分苦涩。
终日能闻听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却看不到娅凝。她巧妙地利用电脑屏幕和墙角的组合隐匿了。偶尔的自言自语,也像为了挣脱压抑而抛得很远的石子。
人们常忘了她的存在。有一天小叶下班经过车棚,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喊她:“小叶……小叶……”回头一望,办公室面朝车棚的玻璃窗开着,娅凝的手伸出竖条窗框,向她求助。
小叶本以为大家全走空了。她赶忙往回跑,忍俊不禁。进大楼前停下脚笑了几秒钟,才摆出一脸焦急,进去为娅凝开门。娅凝像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发出哀鸣。假设同样的处境,小叶可不会像这个比自己大8岁的女人那般惊慌。办公室里不是有电话嘛?
娅凝令小叶讨厌不起来,的确因为她身上这股子无力。小叶开始以为的冷漠,其实换成无力、倦弱更恰当些。
打那以后,每次锁门前,小叶都要检查一下墙角的座位,看看娅凝还在不在。大多时候,娅凝比自己早走一步,但她走得也悄无声息,行动如猫。
她的孤僻也造就从不与人为难的优点。那次午餐,小叶端着菜盘边走边和人聊天,盘子一斜卤汁不慎滴到前面娅凝的白衬衫上。她慌张地连声道歉,说要帮娅凝洗,娅凝红着脸直摇头,只用别人递来的餐巾纸擦了擦。
污渍挺显眼的,到了下午,小叶借此特地走到娅凝座位前,注视着娅凝藏在屏幕后的眼睛追加了道歉。
娅凝脸又红了,那样子仿佛出纰漏的是她。她开口回应小叶的话很跳脱:“食堂还行吧?”
在小叶的身后响起一声绷不住的轻笑,像香槟瓶开了塞。它验证了小叶心中的怀疑。那种朝向娅凝的神秘等待气氛。她不伦不类的话语仿佛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为了反对这声笑,小叶认真回答了娅凝她觉得哪些菜烧得不错,哪些菜不行,而后,问她在打些什么。
“报表、通知、计划、还有他们孩子的试卷……”娅凝用眼神绕了下周遭的同事。
这时她表现得很会交流了,自负地说,“现在的数学题,比我们上学那会儿进度快,在我看来还很简单。”
巨大的电脑显示屏下方露出忙碌洁白的手指。纤长的手指在小叶看来是智慧的象征。这或许是听说娅凝的本科学历后的牵强附会。小叶像每个俗人那样向慕着学历。她没上过大学,因而容易高看一切大学生。
这栋楼里有两位大学生。
娅凝的与众不同与其说是讷讷寡言赐予的,不如说是由学历支撑的。她蛰伏于此到底有何过人的境界呢?连她都自甘平庸,小叶虚度光阴也就从容了几分。
过完年后,小叶就餐时候偶尔主动地坐到娅凝的对面。娅凝能够说笑,她的冷脸是独守的面相,不针对谁。食堂里都是不开火的年轻人,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氛围。年轻人吃完饭仍愿意继续呆一会儿,面对着桌上的空盘聊天,电视剧啦,杂志上的某篇奇谈怪论啊,今天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啦。直到打扫阿姨来催促。
谈话中一旦涉及到个人问题,娅凝就巧妙地转移到非现实的话题上,令小叶不知不觉中悦纳了微妙的距离。
距离是不可或缺的。小叶看到没有距离的后果,同事们老爱拿单身的她打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呀,撺掇着为她介绍对象。现在,连老是被夸漂亮,也引起小叶的反感了。
他们哪里知道,小叶的姻缘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