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洪水中丧命的女孩,人们目前得到的信息是,她大雨天出门为了给在车间加班的妹妹或男朋友送伞。据说她在姐妹中最为懂事能干。闻者深感惋惜,猛烈地咒骂猖獗的井盖盗贼。天晴后,小镇排查窨井,娅凝楼下小坡和街道之间水沟的雨水篦子安装上了,不过是水泥的。
工厂组织给灾区捐款捐物,娅凝捐出了一个月的工资。第二天,那由小叶打理的宣传栏张贴了红榜,娅凝的名字赫然居首。在红榜的边缘,露出最后一期板报“预防春节感冒”的字迹。
大家对娅凝的慷慨既费解又赞赏,也替她心疼钱,然后又像看到狂人做了疯事觉得倒也合乎情理。娅凝成了一上午的热议重心,听到夸奖,她极为不安,诚恳地说:“我又没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那么多”作为无实际意义的语助修饰词,却引来了无端的猜测。
有人的头脑迅速被一个疑惑占据:娅凝到底有多少钱?
他们私下得出了大把的结论:
“父母就她一个女儿。”
“她在外面代课,收的钱可多了。”
“我看她有事没事往市区跑,兼职也有可能。”
“她现在上班的时候不都在做数学题吗?”
…………这么说来,大家的人格都是平起平坐的了。
娅凝不知道在别人口中自己当上了富婆。知道的话,她可能也对这种谣言无动于衷了。
渐渐地,她和落难的女孩一起淡出了人们的话题。就像夏季的每一场暴雨那般了无痕迹。
按照卖电脑的老同学的指教,娅凝给家里和单位的电脑都重新装系统,这个系统依然有不少漏洞,经常中毒。娅凝于是去市区的批发书城里购买盗版的杀毒软件。在书城里漫无目的的游逛时,娅凝看到几乎每家摊位都在出售影碟,有音乐的、电影的。
周末厂电视台的闭路电视不大能满足镇民对港片的需求了。出租录像带的小店,改成了碟屋。门外挂一块小黑板,每周更新最近上映的电影。不过,几乎都是在影院录制的粗劣的盗版。租碟的价格是录像带的两倍也没有影响人们看电影的热情。有部钟爱的电影娅凝还借了三次。
一个双休日,娅凝装了空调,买了VCD机和音响。
带点挥霍的花钱行为,给娅凝以末日的狂欢。一方面她是高兴的,另一方面她觉得是在享受人世间的未尽之乐,花去了另一个人的旅费。
泡桐结出累累的花朵。在迷闷的夏夜里如一动不动的酒杯挂满枝头。
宿舍楼、平房,大多安装了空调,砖房的空调发作起来,墙壁和床板共振,像是晚间还在作业的工厂。夜在耳膜间鼓噪着大片的轰鸣。对于不敏感的人来说,噪音是意识里的空白地带。神经脆弱者会为此而烦躁,除非自己家也装上空调。娅凝就是这么做的,然后习惯了噪音。
她坐在小房间玻璃窗紧闭的窗前,拨弄了几下半导体,拨到了音乐调频。连续一周准时收听这个节目,尽是学生给导播打通电话,小叶怎么都抢不上。
终于在今晚,小叶打进来了。
她紧张得语带颤抖,和平时的音质不同,广播放大了她的南方口音:“我要给我的好朋友点首歌……就点他的……我好喜欢他……我的好朋友叫……我要祝她工作顺心,生活愉快!”
娅凝的名字从半导体里传出,她不觉得这个名字代表、指向的是自己。主持人用磁性的嗓音重复念了一遍,娅凝猜想,他在一瞬间通过这个名字描绘的形象和她本人相去甚远。
奇异的迷失感在娅凝心头蔓延,直到那首叫人听不懂的粤语快歌结束。她关掉了半导体。
她的耳朵开始倾向于立体的音乐。用两根数据线,把老式的录音机和现代化音响连在一起,忧伤女歌手的歌声分别从写字台下的主音箱,和天花板顶角的音箱里流淌而出。
这个房间被娅凝当作休息室。她没有装上艺术画,把那幅仙鹤的匾额擦得很明洁。原来立在床边的自行车被来做客的堂嫂拿走了。至于墙根那些带着铜锁的箱柜依旧保持原样。
娅凝躺在凉席上,凉爽传遍她舒展的四肢。
头脑里扔下了过去、未来的负担。什么都不在考虑之中。让身体贪恋于舒适的环境,由此产生的惬意作用于心灵。
旋律与歌词变成一幅幅画面落在娅凝眼前。她的心像一泓静谧的湖泛起悠闲细微的涟漪。
过了半个多小时,就在娅凝全然放松的时刻,歌曲戛然而止。空调也停了。
楼上楼下电视机声响同时中断。
一下失却林林总总的声音,坠入了世界原本的安静的深渊。炎热在空气中聚拢。
好像大家都对突发状况反应了几秒,才响动起来,邻居们讶异地互相求证,下楼检查保险丝,电闸。
是停电确凿无疑。
由于高负荷的用电,小镇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断了电。
等待了一段时间,来电的希望破灭,人们骂着娘,摇着蒲扇走出家门,涌向几条街街口的梧桐下、澡堂前的亭子里。
近年罕见的停电让娅凝从天堂掉进地狱。她对于浑身迅速燃烧的酷热一筹莫展。捡起枕边的一把折叠扇拼命地扇着,她不免老生常谈:“一快乐就会倒霉。”
这时,楼下响起“哇”的一声啼哭,娅凝不由侧耳倾听。原来是黑灯瞎火中,奔跑的小孩冲进一楼修窝棚的沙堆,整个身躯嵌了进去,手上拿的棒棒冰也插在里面了。
大人的责怪和小孩嚎啕,不失为闷燥的世界泄露的渺小乐趣,令她在孤身一人的黑暗里嘴角松动了下。想象小朋友的滑稽相,比亲眼看到还好笑吧。
等待了不知多久,娅凝熬不住了,她摸索到客厅,抓起茶几上的钥匙串揣进了短裤兜里,也出门乘凉去了。
娅凝扶着楼梯旁肮脏的铁管扶手,如履薄冰般试探地走下台阶。活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那般小心。
她的全副精神集中在避免踏空上,对正在一步三台阶上楼的人所带动的气流毫无察觉。
喜欢妄为的陶煜,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更平添了横冲直撞的劲头。平时,他也从来不拉过道里的照明灯。
他不知道前面有人。娅凝的脚步如猫一般轻软无声。
两人一撞上,娅凝的鼻子先磕痛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渗出眼角。脚被他的球鞋底狠狠踩着了。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捂住鼻子,很想像刚才的孩子那样大哭,但又受困于大人的身份。
陶煜退了一级台阶为时已晚,他立刻发现是她,说:“是我。”好像这样就能安抚到她。
楼外摇曳的手电光透过墙壁的镂空晃动着。
血液涌到娅凝脸上。她从手指上方朝他看去,一时忘了疼痛。
他堵在她面前,紧张地观察她。
慌张的喘息掩盖飘渺的畅意。黑暗却一分分地逼迫这样的伪装谢幕。
一知是陶煜,刚才的莽撞力量便侵入了娅凝的心田。旧有的情念伴随着嗔怪复苏了。
两人僵持着。陶煜屏住呼吸。朦胧的面影在依稀的微光中散发着清俊。这是尽管在娅凝的回想中屡屡被否定,但一旦直视还是要向他投降的美丽的少年容貌。
冻结的情感仿佛一层铠甲附着在皮肤上,使得暑热完全穿透不进。男的任由汗水流淌,女的则习惯性地封锁了汗水。
娅凝放下来的手,伸向前抚摸起他的面庞。额头,眼睛、睫毛、鼻梁、嘴唇……陶煜既不退避,也不回应,表现出动物般的温驯。
她的手在T恤圆口的衣领边缘停下了,缩了回来。她叹了口气,不具任何意义的叹息,是贯穿娅凝消极人生的主音符,悲观到不自觉的地步,以至于和呼吸一样普通。
她绕过他下了楼。
街边的马路牙子上,三五成群的人坐在那里聊天,喧哗吵嚷。有人提起了几年前连续停电一周的噩梦,其他人纷纷断定这次不会了。
夜色中的高楼矮房和山麓错落参差。小镇的建筑,如一排排堆搭的纸盒,影影绰绰。错综的街巷更加幽深如迷宫。娅凝的心情陷入茫然,也像一个迷宫,以为前方有出口,往前狂奔却撞上了死角。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小镇太小太小,无处可去,思想也因此受到了拘束而不能驰骋。
直到通电时人们的惊呼欢叫让她如梦初醒。世界霎时亮了。小镇从黑暗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