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周末,午睡中的娅凝被敲门声搅扰了,她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一副拉下脸有点愠色的面孔,她准备以这副样子对待来收垃圾费的居委会大妈。
然而,打开门却是陶煜杵在防盗门外。娅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拧开了防盗门让他进来。
陶煜默默无声地坐在沙发上。他像走进了娅凝的午梦里。
中断了睡眠,娅凝感到头脑中有一隅所不能弥补的钝痛。
她浅浅倚靠着电脑前的椅子,迷迷怔怔地瞅着陶煜。
陶煜穿着蓝色条纹的polo衫,弓着腰,胳膊搭在五分裤露出的膝盖上。他的脸庞、胳膊和腿,依然是夏日暴晒过后的黧黑。
他颓丧地与娅凝相望了半晌。两人像在比赛中落败的队友,瘫坐着无精打采地看着对方。那样的目光里不再有希冀、鼓励、安慰,只有认命服输的倦弱。
然后,陶煜道明了来意。他们家早在市区买了房子,今天父母去交装潢的尾款,没多久就会搬过去,目前的房子将出租了……
娅凝嘴里“哦、哦”地漫应着。她抬起一只手从前额稍稍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
搬家,搬家……尽管这个非常突然的词汇猛地撞击了一下娅凝的心灵,但她转而痴迷起头脑中淤块似的疼痛来了,把什么依依惜别的离情推给了陶煜。
她的表情是冷然不动的。只能用那永恒的利己意识插上一句:
“租客你们可得慎重的选择,我不要邻居太吵。也别容留那些吸毒的。”
大学恋人走了。小叶走了,海明呢,也不再见面了。
走得最远的是艳华和堂兄。
每一种告别都会给予娅凝新鲜的痛感。她觉得不妨以后再慢慢回味和陶煜的分离吧。
“以前老有句话想对你说,每次都忘了,你骑自行车的时候可千万别再玩杂技了,市里不像我们这,那里汽车多……”
陶煜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变得湿润,哽住不言,似乎是哭了。
娅凝听到粗重的鼻息声被他竭力地抑制,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哭什么?”
陶煜低下头。
客厅里只剩下吊扇旋转的噪音。它湮没了窗外的蝉鸣。
娅凝盯着陶煜头顶上疯狂转动的吊扇。心想,他真是在痛苦,以至于对一直担心的危险也浑然不察了。而他喑哑的哭泣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温馨啊。娅凝似乎也有义务哭一下,不过,想到曾经在他面前哭过好几次,重复的事情她不愿再做了。
“照顾好自己。”临出门前,陶煜转脸轻声对娅凝说。这句恶俗的台词像传染病一样传播到他这里了。
绿色铁门在蓝色polo衫的背影后关闭的瞬间,娅凝才想起忘了问他考上哪所学校了。
虽然这对她和他都不重要。
2
娅凝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窗外的景象无不反射出灼热的白炽。老头们打牌的梧桐荫下,只有中年女瓜农坐在西瓜垒成的圆圈里。打早晨起,娅凝就见她坐在那里。她手拿草帽扇风,期待地左张右望,不时向经过眼前的路人指指那些鼓鼓囊囊物超所值的麻袋,沙哑地吆喝一两声。娅凝惊诧西瓜价格的奇低。
有位妇女在摊前和她比划了几下,女人向右侧的方向喊了声,便扛起麻袋,随妇女去了。一个面孔黑黄的五六岁小男孩跑进了娅凝视线,他刚刚在居民楼前玩玻璃球。只见他一扭身抬起小短腿,跨进瓜圈,坐在矮凳上。
瓜农回来后疲倦地倚着梧桐树盘坐,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小孩子则趴在瓜堆上睡了,和萎蔫的叶子一般。
娅凝清醒了一些,体味到解脱后的孤独。她站起身走下了楼,走进窗子框住的景象里。
“一袋瓜。”她小声说,女人没有听见,坚如磐石地昏睡着。“我要买一袋瓜。”娅凝提高了声音,女人猛然醒了,草帽从头顶滑落,抬头看到她,愁苦的睡态立马欢颜,“多少钱?”“十元。”“有不是沙瓤的吗?”“沙瓤甜……”“你给我挑一袋吧,我家就在二楼。”说着,娅凝把钱递向她。“好的。”女人为她不讨价还价的爽快一屁股站将起来:“我们这瓜是自己种的。”说着她弯腰拉开袋口给娅凝检阅,都是不带条纹的绿皮瓜。女人挑出一个扣手敲了敲,请娅凝辨听,娅凝装作老道地点点头。
女人把麻袋抗上肩,精瘦的身躯顿时压矮了一截。娅凝跟在后面托着袋底,那点力量毫无帮助。女人吭哧吭哧地走在前面。
“要不然你平放下,我们一起搬上去?”娅凝问道。
“不用。”她直摇头,“你搬不动的。”她笑望了娅凝一眼,夸力示能的加快了步伐。
娅凝打开门,女人驮着麻袋不放,佝偻地站在门外抬眼问:“放哪里?”
“就放在那里。”娅凝指了指沙发旁边。
女人转身卸下麻袋,大口喘气。
“我给你拿根冰棒吧?”
“不吃那个。”
娅凝已经打开了冰箱门。
女人接过冰棒,撕掉包装,嗦了下,立马发出赞美:“哎呀,味道真好。”她一口口地咀嚼冰块,冻在嘴里,不忘对娅凝笑。女人比娅凝还瘦,腰挺不直。她怕掉下碎冰块,另一只手摆在冰棍下方接着。那胳膊的皮晒成了褐色。嘴唇干得翻起了皮,她四下环视着这个家:“房子真不错,真大。”
这天傍晚的月亮蒙着淡淡的红。像疲倦的网满血丝的眼白。娅凝抱着胳膊,观望着那枚奇特的月亮。瓜农对冰棒心满意足的画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艳华在日记里记录的喝了一瓶酸奶就很幸福,大概也是这副样子吧。
他人过分的满足感让她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