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元宵节,工厂大门上方“欢度春节”的横幅撤下了,后勤攀上梯子一一取下悬挂的红灯笼。满地的红纸屑被大扫把扫向了马路牙子,一天天地消踪灭迹。
温暖的晴空,欺骗石阶上的野草冒了头,没有经验的人趁阳光明媚清洗了大衣,挂出来晾晒,随后遭遇骤然降温,比冬季还严酷的寒冷迫使人钻进两层棉被里。
每天早上大家的话题都围绕“这鬼天气”,年复一年用相同的句式恼骂着季节的玩弄。
工厂的运作弥漫着一股死寂。有的车间的工人继续在家歇着,遥遥无期地等待着复工。
母亲待过的地方,桥洞南面几公里外,坐落于庙会边的材料厂彻底倒闭了。
“下岗”这个新生事物传播了好些年,工人们如同望着培养瓶里越来越膨大的异变怪物诚惶诚恐,但有瓶子相隔即使贴近了看也心存侥幸。福利取消、工资奖金拖欠,他们慢慢习惯了,只要工作的名分保住。
终于,怪物崩破了玻璃瓶,霍然登场了。
母亲的徒弟来家做客,说两句就哽咽起来。一辈子建立的安全感瞬时坍塌,她哪里料到在单位里熬不到退休。女儿今年中考,高中的学费、甚至大学的学费,一层接一层的困窘直逼到眼前,仿佛明天就会饿肚子似的。
躺在小房间准备午睡的娅凝被女人喑哑而委屈的泣诉搅扰,这副哭腔师从了母亲。凄伤的絮语不等她愿不愿意听,都灌进耳朵里来了。尽管近来她非常抵触外来的消极信息,但和母亲的哭泣如出一辙,那位女士的泣诉仿佛伸出了无形的手攫住了置身事外的人,生生地拉进她的愁苦之中。
她们口中的材料厂,娅凝是记得的。小时候她帮母亲推三轮车穿梭在一排排轰隆响的厂房,夹在干完活的工人队伍拥在食堂窗口前买包子。
那算挺美好的回忆。
在她床边,触手可及的抽屉里,有一本影集,扉页印着辉煌时期的厂歌。
十年前,分配到机关的同学四处求人托关系调动进了材料厂。
哎……
钟表的没落是大势所趋。那位同学想必悔不当初。
女徒弟走后,母亲怀揣说教的大好材料进了小房间,跟娅凝重复了一遍徒弟的遭遇,劝导她对比人家的艰辛,珍惜目前的工作。“我当年加一晚上班才一毛钱,不给我加班我还生气。”
娅凝鼻尖触着墙壁一言不发。见她无动于衷,母亲稍稍责怪她把第一份工作辞掉的往事。“如果不辞,现在市里的房子都买得起了。”
娅凝一转身看到悬在上方的母亲那张皱巴巴的脸,团缩的五官。她下巴的肌肉松弛,像钟乳石呈现滴淌的形态。娅凝狠狠地蹬床板,发出“崩——”地一声声响,母亲听出这里面神经质的节奏,便不说话了。
母亲的目光移向墙壁上倾斜挂着光荣退休奖状的镜框,欣慰地注视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