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问娅凝住多久,娅凝不置一词。母亲建议她干脆住下来,好把老房子出租。自打娅凝说要回来住,她就开始作如此打算了。
和接辅导工作一样,小器易盈的母亲报出的租价很低。
为了疏导娅凝,她絮絮叨叨地解释,公交站一带的居民有幸成为第一批拆迁户。他们正四处寻房。房子与其闲置不如赚它几年租金。“你买化妆品的钱不就有了吗?”
小镇开始有了房产中介。房源和价格书写在小黑板上立在报摊前。
而母亲有能耐不经过中介甚至不打一个电话找到合适的租客,小区的花坛、亭廊是老年人的信息交流地,过年前,她打听到谁在找房,说出是老干部楼,开价低,对方当即同意了,现在等候娅凝拍板。偷偷作的主张她不敢据实以陈,便假装成建议,她猜想以娅凝近来对钱的兴趣,十有八九会同意的。
娅凝完全没考虑出租房子一事,她在沉思,小镇逐渐地要拆迁了吗?
每隔一段时间,拆迁的消息就会甚嚣尘上,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部分人翘首以盼,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支持者说小镇过于闭塞,交通问题严重,急需和市区接轨。反对者多为老年人,不想搬家折腾,衣食住行都很方便,为啥要改造道路。他们准备齐心协力采取联名上书的手段保护所居住的大楼。这栋大楼才建了十年,在宿舍楼和菜场之间。
娅凝也有忧虑,她对海明说,小镇如果像剥了皮的橘子那样对外敞开,安红绿灯啊,让公交车开进来啊,好像就破坏了这独有的静谧片区。小镇没有汽车噪音,没有霓虹灯的光污染。
海明大笑不止,他嘲笑娅凝和老态龙钟者站队抵触发展,古怪得不像青年人。
“别忘了,去一趟市区走两公里才到车站。”
“不去也不会死啊。”
“人活着,怎么只能要求‘不死’就行了呢。”海明说。
娅凝暗自想,不死也很不容易啊。
本质上,娅凝的精神依恋小镇舒缓的节奏和不求上进的本性。她性格中的游闲苟安脱胎于此,曾经在心理的十八层地狱中挽救过她,溶解了“社会化”的压力。迈出医院的当天,她就回来了。这个小镇,有各色活动的“解药”。
那位二十多年成天在街上晃膀子闲逛的伯伯,年过百半仍然这副德行。娅凝经常看到他在澡堂门口的石亭里坐上半天,不管谁走进亭子,认识与否,都会与对方唠叨几句。还有歇岗的青年啊,逃学的混混啊……
与看待节衣缩食为孩子请私教的家长不同,“这样也能活着”的感叹用于他们身上是带赞许的褒义的。
所以,娅凝常对“拆迁”感到不安。
设若重重包围的推土机夷平了小镇,是否连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也碾压得粉碎了呢?都得像城市里的人步伐加快了吧。
娅凝对小镇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和艳华一味的远离是不同的。仅仅考虑生存的话,小镇给了娅凝安逸,却给了艳华困苦。所以,忧闷的娅凝,还有自在的底线,而外表嘻嘻哈哈的艳华,自小就培养出了竞争意识,渴望到广阔的世界里为家人争取到优质的生活,不给自己退路。
健康的海明当然不能理解娅凝,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沾染了懒散的毛病。
母亲无视沉思的女儿,可能她以为娅凝默许了。便一直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例举起了补偿款。
这倒像一道光,耀眼地闪了下。
娅凝继而矛盾地寻思,人生是不是缺了一笔巨款用作彻底了断呢?她时常幻想自己中了彩票后会如何如何。
告别小镇,去陌生的地方居住,跟谁都老死不相往来。
莫非缺钱才是疾病的根源?低级的烦恼伪装成了苦难……
……
变幻不定的信息将人心操纵得忽悲忽喜。
母亲乐呵呵地扯到一位亲戚,他们住的是艳华家那种小二楼房型,拆迁八字还没一撇,兄弟姐妹业已开始了争夺,独身的小叔子因情势不利聘用了律师跟兄嫂交涉。
荒诞轶事没有令娅凝发笑,她的思绪随着母亲提到“艳华”这个名字飘到了艳华那里。想起第二次探望她,为了让她高兴,娅凝把尚是传闻的拆迁消息带给她,艳华苍灰的面庞上绽放起光彩,冲破了病容,“我还可以分到一间呢!”艳华咧嘴而笑,眼睛眯成了缝。但是她发不出过去那样清爽的笑声来了。
娅凝第一次从艳华的处境体验一家四口蜗居在十几平米房间里的艰难。那座小楼的露台,楼梯,小院,曾经多么地吸引娅凝,自建房比工厂分配的住宅有特点。然而,和七八位亲戚住在里面,哪里惬意。
年初五那天,离开海明家后,不知去哪里的娅凝散步进了小巷,专为从艳华家门口经过,带着种窥视的目的。透过蓝色的铁门,她看到身穿蓝布罩褂的艳华祖母手里折着纸箱,缓慢迈出脚跨过门槛。这位做小买卖经常对顾客恶语相加的老太太,除了体型变胖,精神依然健朗。
她的祖母还活着。
这个发现令娅凝揪心不已。
“误诊”后,娅凝两个多月没有联系上艳华。如果说,以前娅凝祈求艳华的平安,是为了不能失去少得可怜的朋友,那么当她看到艳华祖母时,眼中滚动的眼泪则是为了艳华身上非活不可的责任。
不仅艳华有责任,她也担负着同样的责任。沉甸甸地压于心头。
……
娅凝一直不说话,母亲很不解。娅凝回过神来即让母亲碰了钉子,她冷冰冰地说,过段时间回去住,绝对不出租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