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水池边娅凝把水龙头拧大,自来水源源不绝地奔腾发出响彻四壁的噪音。她被冲刷的手背,像遭受皮鞭凶猛的打击般生疼。
一双柔弱白皙的手坚定地承受起了疼痛,麻痹了神经,钝化了感觉。无望牢牢攫住娅凝。她心里痛骂自己的失态。那些把房间布置一新的愉快计划离她十分遥远了;再想寻回体力劳动在身体里燃烧的力量,也是失不复得了。
飞溅的水花淋湿了娅凝湖蓝色格子裙的腰腹部。冰凉的感觉和空气里上涨的热度一同叫她很难受。
她轻率地改写了命运。让世间多了一位自作多情遭人耻笑的女人。心念即生,只为自伤。他的美在给人初始的欣然后便层层加重了逡巡者的苦闷。冷漠的底调上,他那易如反掌播洒的热情,与其说是滋润心灵的雨露,更像是吹到她心里的粉尘,永远无法聚结成有形之物。痴迷于这些,娅凝任由痛楚缠成一团乱发,用丧失尊严的手将自己按到了最卑微的境地。
凌驾于他的世故全作废了。
………
以上不利的联想像五花大绑捆住了娅凝,可以说,娅凝固守的思维定势,促使她把他想象得对自己很坏很坏。这样的话得不到他的爱会少些遗憾。她的手从水龙头下移到水池边沿撑在那儿。开始了小声啜泣,双肩轻微颤抖着。想象让她自怜起来。
对思考横加阻断的粗暴水声,在娅凝头脑里,冲刷出近似于空白的河床。尽管在哭着,她总能察看到心里有一线是冷静的。
这使得她听到了椅子的响动。
然后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自己凄伤的背影。
那个人在她突如其来半真半假的痛苦面前慌了手脚。一句“你怎么了?”也问不出口。
哭泣中是否掺杂了表演成分?娅凝一时分辨不清真情和矫情来了。那含着投降意味的念头是:让他明白吧,既然是他导致的。希望他为伤害人的魅力得意。也希望自己的背影在那双眼睛的透视下灰飞烟灭。
“只要他别跟别人说。
不,他跟别人说也没关系。”
一分多钟过去,娅凝收起眼泪调小龙头,掬了捧水洗脸。她从台子上抽出卫生纸小心擦拭着面颊,泪打过的地方干巴紧绷,泛着刺痛。抹去痛哭的痕迹,娅凝敛容正色,转身将团握的面纸抛扔进厨房门边的字纸篓里,她的双唇在一股自尊的力量的作用下,微微抿合。
陶煜伫立于厨房的门框,庞然占据娅凝短暂一转身的余光。娅凝视若无睹,拎起丢下的牛仔裙继续搓洗。
她的情绪宣泄了,并且是在他面前,把她呆在半空的绳索因此解掉了。从此不再拿捏分寸。娅凝感到一阵昏茫的喜悦,那是虽然在比赛中败给对手,但确保了自己没有生命危险的宽心。
竹篓的光明渐渐转移了位置。水的细流像低浅的雨声那样缠绕耳际。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多好的诗词啊。她的心要去另一个地方,今日的难堪一笔勾销的。以后,她会远行。这个梦想将变成她精神里的一块糖,得时不时拿出来舔舔。“必须要乐观下去。他们能我也能。”娅凝如此锻打自己的心灵。真觉得拨云见日了。
然而,她的乐观能持续多久呢?
毛坯台子的角落立着发霉的砧板,充满焦油痕迹的墙壁上,高高低低的水管穿过。悬贴在墙上的篓子里,菜刀、铁勺黯淡无光。刀刃锈蚀了锋利。挂着的,窗台、地上、碗橱台,丢着黑乎乎的抹布,揭示出主人的颓废。
娅凝在客厅里费尽心思维护的那点体面全被这个残陋的厨房破坏了。
虽然,这里才是她残破心灵的真实映照。
她的注意力开始在每个物件上游走。抹布、刀、水管,一个个名词被她咀嚼得抽象起来。可怕的敏感侵扰着她,她想到置身于如此霉烂破败的空间会被他归类为同样的霉烂破败。她谨守丁点的虚荣,一边捏握酸痛的手,一边懊恼地望向现实。
想啊,不停地想啊……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这时,缓缓张开的双臂战战兢兢地环住了娅凝的腰背。他的下巴轻轻磕进娅凝的肩窝。鼻息缠绕着她的脖颈。
某种经验是梗阻在幸福前的丑陋障碍。
娅凝抗拒了一下,耐不住陶煜双手交握,愈加紧实地箍住了她。他的嘴唇颤悠悠地触碰娅凝的耳根,把那里弄得泛红。轻柔的吻像飞行的小虫冒失地撞了上去。
娅凝垂眼望着盆里白泡沫堆起的雪山,泡沫点点的崩碎破灭。管口的水滴接连跌碎在盆的边沿。为什么,她现在会有似曾经历过的感觉呢?刚才那番自我否定是在跟自己演戏吗?而真正存在于意识中的,是相信会发生这一幕。
两人光裸的胳膊重叠、贴合。扭捏的作态持续了有一会儿,然后得到了对方的应允。娅凝的躯体畏缩又舒展,沉着地陷入陌生的膀臂,他那略微毛糙的脸颊和温凉的鼻尖徐徐转动,磨蹭她的脸颊。
他晃了晃怀抱里的人。
“……别洗了。”他说,“你会洗吗……”
娅凝动动嘴角,一个笑还未成形就散去了。在一段缄默后,她的身体背转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短衫胸口位置的细密针脚纹理占据了视野。
“我不用洗衣机,因为吵,你家用的时候老是吵到我……”她从脑海里提取出厌恶,用来恢复理智。
说完,娅凝的头低得更深,掩住红肿的眼皮。
“我家人洗澡会打扰你吗?”陶煜笑问,对她一开口的无稽之言,他也随便对付了。。
“有一天深更半夜,是洗澡的放水声,吵醒了我,但我不确定是你家。楼上楼下也可能的。”
陶煜皱了下眉,按了下娅凝突出的锁骨,“干吗回答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娅凝再次听清了打开情感之门的锁钥声。青春的面庞和成熟的狎昵美妙地融合。
熟悉的戏言让双方都找回了自在。
娅凝终于有勇气仰起脸,眼神灼灼,看着熟识的面目因无限靠近而反映出的陌生,她说:“我一天中有十几种情绪。”
她的眼圈微红,但是那里没有与哭泣相符的悲戚,冷然得像监考老师的眼神。
陶煜大概明白了女人们都有把自己搞得扑朔迷离的怪毛病。他在初中谈的女友,虽不至于把话说得玄乎,却经常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活到今天还没有哪一刻是自怜的,因此体验不了那样的泪水。
过度的思维、深究,是陶煜这样严重正常的人格所不愿沾染的东西。他追忆起上次在这个家中如何惹了娅凝生气。他以为她的不高兴是源于丢了那封信。在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下娅凝,她交叉两臂倚在沙发上,盯着前面的茶几,压根也不回头目送他一下。招到这个女人的厌恶倒不令他奇怪,他认为娅凝时而透露出盛气凌人的孤独,是针对所有人的,不单单对他。然而,他却第一次感到她成人感的凛然,被挫伤了一下。
今天娅凝所做的又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少年的惶惑消散,恢复了自负。他不打算走进她心里的迷宫。他原来的计划就是,只有她来爱自己,才会去爱她。
陶煜不管娅凝分裂式的表现,依靠着好感和不假思索的本能爱护,抱住了她。他一直把她当做平等的异性看待。也许娅凝看上去比29岁小。同龄人难以想象陶煜的情怀有其根据。因为他曾被实习教师爱恋过。教师分配到异地后给他寄来了一封表白信,他读了后大为张皇,不敢回信。那封信开启了他的好奇。他不能像看上哪位女同学那样,大大方方地跟同伴谈内心的情愫。压抑的好奇反而助长他身上吸引年长女性的特质。不过,娅凝和这位实习老师不同,陶煜十分确定,如果他们拉开空间的距离,娅凝绝不会给自己写信,落人以把柄。她的感情在安全的轨道上行进、终止。她能把对自己的喜爱伪装成讨厌?想到这里,陶煜居然高兴起来。
欣悦从心底一波波地汪上他清澈的眸子,微动的嘴唇裹含着透明的笑意。他稍稍别着下巴,低视娅凝,不经意间,将特属于他的飞扬中的健康神采强力注射进她的内心。他这张经得起近看的脸展示了平日里瞧不出的威严棱角,于静止中流动美妙。
娅凝抬起的脸在微妙地上扬着,他吻起了她的嘴唇。
他们只接了吻。然后膝盖的疼痛袭来,他们不得不回到了客厅。
娅凝蜷曲于沙发的软垫间。她好像从梦中惊醒,畏罪感从她心头闪过一道闪电,实际的滋扰下一秒就来了。于是,她望着陶煜架在茶几上的伤腿,迫使自己投入到这一刻的幸福中去。
还好,这条腿伤着了。这个下午也快要结束了。她在等着汽笛鸣响。
陶煜抖动着另一只腿,他平时没有这个习惯,看得出泛起了轻度的紧张。他的头仰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双手交叉闲闲地搭在腹部。
娅凝方才被陶煜的体热笼罩,脖子汗涔涔的。但飞驰般的欣快使她忘却了热。她现在才觉得热。
长期的孤独磨损了娅凝的企图心,拥抱、接吻是刺破孤独的利剑,那锋刃发出的闪光已令她目眩不已。这是几年来娅凝唯一感觉被上天眷顾的时刻。哪怕他们的关系停留于此她也心满意足了。
从肮脏的厨房置换到洁净的客厅,他们油然品尝到了尴尬,不敢正眼看对方。坐下来时留出了沙发中间那条能丢一只网球进去的缝。
他们之间有一个虚飘飘的气泡,无论是谁,稍稍用力挤压,气泡就会破灭,但不管是维护这个气泡,还是干脆让它破灭,两人都处于舒适的危在旦夕的心理体验中。
娅凝两手相握,经自来水过分冲洗的手灰白而干爽。相较于陶煜,她到底是老练的、发散的,主动开口漫然问了些学校的情况。用现实性的话题驱除了尴尬。
正对面电视机的黑屏,映出一条沙发上缩小的他们。她看到他的姿态逐渐地放松了。
陶煜讲起学校里的新闻,比如说,传言初中部的女生怀孕了。哪天下午一群混混在校门口堵住了谁。一个劲地渲染着学生生活多姿多彩、惊险刺激。哪几位老师是三角恋的关系……娅凝适当地议论几句,以和陶煜在别人的故事中结成同盟。他们以前在涉及到类似的话题时就适可而止了,主要是娅凝,觉得和他一起议论别人不妥当。现在,他们名正言顺地亲密起来。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上课时傻笑的女同学,她真的退学了……”
“怪可怜的……”
没话说了,陶煜捡起一本滑进软垫缝隙的杂志,随手一掀打开到中缝的笑话页读起来。
娅凝为他轻浮的笑容所流溢的情趣所打动。
客厅沉浸在静穆中。只听到电脑主机的嗡鸣,显示屏忽而飘闪他设置的待机画面,是游戏中的肌肉发达的人物。崭新的电脑和电脑桌正对着大门,与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娅凝不免又琢磨起房子的装潢。
站橱、写字台、木椅,皆是四十多年前打造。每一件家具也都是娅凝小时候抚摸过无数次的。比如在小房间里那个落灰的写字台,中间的长抽屉本上了锁严防小孩,她探知钥匙原来就在紧挨着它的小抽屉里,一回回地解开它寻宝,一样样地揭示里面的什物,盘弄着里面的印章,旧照片,怀表。印章按进印泥里,攥着它,盖上信纸,墙壁,作业本……到处留下祖父的名字。
那是个没有秘密的抽屉。每次糟蹋完,她还是会郑重的锁上,钥匙放进旁边小抽屉的一沓信纸下。钥匙和锁形同虚设,而开抽屉锁抽屉却是增加游戏难度的小步骤。她的童年始终对了如指掌的抽屉内容不减兴趣,尤其里面还有一枚子弹,是参加过战争的祖辈的遗藏。娅凝喜欢乱翻一气后乍然见到那枚子弹的触目惊心,喜欢掌中掂量它时的细细感觉它的分量。想象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爆炸,娅凝抛接着它,品味着危险。
这么想来,她不会把写字台淘汰掉的。那算是她童年的玩具了。
她曾是个很会玩,也懂得玩的孩子。那个时候……娅凝想,那个时候,陶煜还是个未必能诞生的偶然。
太阳突然强势,从厨房的窗户透进来,客厅的地面被窗框布出一块一块金黄的灼亮。
好像白昼永不会收场了。燥热与窒闷聚集凝固。娅凝起身去打开阳台的窗户,驻足于干净明亮的玻璃窗前。她的劳动成果仿佛在向她发出嘉许。
刚回到家时她怎么都哼不出那首歌来了。不过现在,《饮酒》的音符清晰地跳跃出来,在她脑中悠荡。这个由娅凝缔造的下午快要结束了。她涌起了每天必要的厌倦,与它告别。
“你帮我问问文学社的同学,今天那首歌的磁带,能翻录吗?”
陶煜没有听到她的话,对着书页笑了两声,被一个笑话给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