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漂浮着阴干的衣服所散发的潮霉气味。大半年没启用的影院,像地窖般阴凉。
在不绝于耳拉叠椅“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娅凝兴致勃勃地跟小叶谈起中学时看过的电影。《夜半歌声》里出现恐怖的毁容面孔,把她吓坏了;一部侦破片的警察还穿着白色警服,意想不到的结局激起了娅凝对推理悬疑的兴趣。最受欢迎的是喜剧。娅凝会根据全场笑了几次,判断电影好看与否,即使情节平常,周围人一哄笑,她也就以为很有趣了。
娅凝的话语带着不由自主的啰嗦。或许是影院启动了她对大银幕的翘盼之情。
小叶欣悦于娅凝的健谈,觉得自己的开朗逐渐感染了阴郁的娅凝。朋友之间的取长补短,是小叶无数信条之一。她听娅凝描述过去能把一部电影看上十几遍,想起目前为止她和男友还没有在这里看过一场电影呢。小叶盼望去年那部她舍不得去看的电影,在这里重放。
银幕被微微波动的大红幕布遮盖了。
马上将举行汇报演出。一目了然的舞台在仰视过它的娅凝面前,不再庄重。记得六一晚会时,舞台非常盛大,站上台的同学面容光鲜,节目精彩纷呈。但记忆里的恢弘,仅仅是小孩子和它的悬殊比例造成的。
娅凝偏着脸跟小叶絮叨,入口的动静落进了她的视线。学生队伍正鱼贯而入。一旦发现了这个情况,她的谈兴愈加浓厚,几乎回忆出了这里上映的每一部电影。心里的躁动借助嘴巴的忙碌来掩盖。娅凝忘却了小叶作为听者的存在,对于她的插问充耳不闻,一味沉浸与独自的讲述里,那样子就算对着前面的椅子继续说下去也行得通。
年代久远的盏盏顶灯齐放光明,礼堂仍显得晦暗,依稀看到人的轮廓。娅凝的眼睛不时瞄向入口。
进来的学生低头查看椅子背后模糊的位列数,互相推搡着。队伍里伴随着骚动和哄闹,直到前方领队老师凶巴巴地一通大声呵斥,他们才不敢作声。摄于师威乖乖服从的样子令娅凝想到,他也是一个被学校规范约束的孩子,而非和她平等的自由人。以成年感想象他在老师面前的俯首,会损害他是个异性的感觉。但这种贬低的想象容易让娅凝解脱。
个头高的学生入场了,娅凝突然转回头冲着前方,闭口不言。习惯娅凝突然沉默的小叶见状也忍不住掉过脸,朝着娅凝刚刚视线的方向望去。心中困惑,娅凝看到什么人了呢?那儿除了学生还是学生,难道门口维护秩序的老师和她认识?
娅凝并没有看到他。对于神经质的抽搐给人带来的误解,她颇为无奈。
这时音乐声起,表演开始了。小叶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灯火通明的舞台上。男主持西装笔挺、女主持长裙曳地,从侧幕款款走到台中央,他们的眼睛都在看手上的稿本,用带口音的普通话饱含激情的朗诵了开场白。
人群仍不断有组织地进场。高个头的学生在前排落座,即刻挡住后面人的部分视线。小叶快活地指出组织者的安排失误:“怎么能让高中生坐到最前面呢?”
听到“高中生”这三个字,娅凝笑了笑。
红幕缓缓拉开,排在第一个的合唱队整装饰容呈阶梯肃立,他们在幕布后等了好一会儿了,开口的声势很雄壮。
每个车间的合唱队依次登场。由于娅凝的部门怎么都凑不齐二十个人,放弃了比赛。大家的积极性不高,因为和往年比起来,这次汇演没有置装费,也没有参与奖。衣服得到处借。一个车间借了学生的夏季校服,成人的脸和可爱的衣服很不搭,令人忍俊不禁。
合唱队不乏熟悉的脸孔。观众在菜场、小巷、下班的车流里见过他们不施粉黛的模样。虽然被碘钨灯照得雪白,站得笔直端庄,还是足够让人认得出来。娅凝家楼上的女高音身着一袭白裙,顶着新烫的高耸的卷发,嘴唇涂得鲜红。她那每天都让娅凝领略几遍的歌声,湮没在了声音的洪流里。
娅凝从前方丛林般的后脑勺中寻找那位。和旁人说话的侧脸,娅凝会就着稀薄的光线注意地瞧瞧。
没有找到他让她放下心来。她的目光重新投向舞台时,工会整齐划一地身着黑西裤,白衬衫,打着领带上场了。转身面向观众。
队列里赫然出现了海明。娅凝吃了一惊。
她寻找一个人,猝然叫她看见另一个人。
这个挫败的范例无需费劲寻找,站在舞台中央有目共睹。像把娅凝的秘密摆上了台面。
幸而身边是小叶这位不知情者,若是其他知道他们相过亲的同事,必然会转脸来看看她的反应。
过去一年了,为什么还不自在呢?可能娅凝特别强调“失败”吧。
海明比泉水公园告别时胖了,但与同一个团队里彻底发福走样的中年人相比,仍旧保持一副年轻人的身量。
几十张嘴像提线木偶一样大开大合。在傻里傻气的团队里,海明傻得毫无二致。男人们还化了妆,抹了滑稽的腮红。“跟寿桃似的。”娅凝对小叶耳语,小叶“嗤嗤”笑起来。娅凝刻意让自己产生揶揄的态度。在投向舞台黑漆漆的目光里,她的掺杂着些许的厌憎。
娅凝回忆起少年时期的海明站在舞台上主持、合唱的画面。以及一次在礼堂举办的职工集体婚礼,海明作为小伴郎,捧着鲜花跟在高大的新郎旁,在舞台上迈着谨小慎微的步子。那模样若隐若现地镶嵌在此刻海明的身上,时而重合时而分离。
她对海明的印象不过就这些吧。从远观和耳闻里积累的感情不仅称不上强烈,甚至存在与否都值得怀疑。娅凝却觉得自己深爱过他,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来挫伤自己。
与其说不被爱的痛苦在她体内复苏,不如说物极必反,立马要战胜失意的企图令娅凝振作。蓄谋的苦恼想叛逃成一种新的力量,是种什么力量呢?她毫无头绪。但愿有什么能够凌驾在不被海明爱的这一事实之上。
“每年都有汇演吗?”小叶的问题打断了娅凝的思绪。
“嗯。”
“厂子可以啊,还有电视台呢。”
“如果电视台只放闭路电视,别播什么工厂新闻就好了。”娅凝说,“非弄得五脏俱全。”
“你说的话和他一样。你看见上周我们主任在电视台作安全汇报没,把酗酒读成了凶酒……”
“他”指的是男友。小叶不称呼其名以“他”代称,既是对男友也是向娅凝表示的亲热劲。
小叶身上最令娅凝厌烦的不外乎是这点了吧。说什么都要和她的恋爱沾上边。但是,只要想到小叶是办公室里唯一不给自己添麻烦的人,娅凝就心平气和了。
小叶被灯光淡淡照射到的如同瓷器般光洁的面颊,正散发着秀丽夺目的姿彩。娅凝心想,每个角度都能美丽的女孩有资格被所有人宠爱。相形之下,娅凝模棱两可的长相,容易在自卑与自信之间摇摆,比彻底丑陋的人还要坎坷呢。
不管羡慕还是嫉妒,对美丑抱有坦率使得心灵弃暗投明,避免了被不切实际的欲望折磨。
摄影机扫射过,与她们隔着走道的一排叽叽喳喳的小学生骤然安静下来,抬头挺胸地端坐好。灼目的白光像手电筒直直地照向人脸,娅凝本能地眨起眼。
这时,几位中学生稀稀拉拉上了舞台,男生们一身得体的黑礼服,女生们黑色制服下面穿着半截格子裙,都打着别致的领结。像电视里RB学生的校服。
队列呈八字型站好。古韵荡漾的曲调悠悠而起,歌声低吟:“结庐在人境,耳无车马喧……”
节目放在劳动节不伦不类,是个串场表演。伴奏带里或箫或埙飘然出的清寂音符,一下子冷冻了刚才大合唱在舞台留下的好似鞭炮燃完的余热。
观众们坐得不耐烦,由起初的窃窃私语变成放声闲聊。
于是娅凝从嘈杂之林的缝隙里,聆听学生们的演唱。有着某种魔力的音乐一响,她的心神就被吸引了,像童话里的孩子被吹笛人带走那般勾魂摄魄。曲调太优美了,沉浸在橙黄色柔光中的舞台宛如小巧的音乐盒被打开,里面漂亮优雅的孩子发出了天籁之音。
娅凝的胸腔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热潮和诸多伤逝的不安。其中,还有怕歌曲快要结束的不安。她上学时学过这首诗。由于讨厌语文,她不究其意,只管背诵。过去她根本不想读懂什么诗。诗是生涩的,没有数学分明。而此刻的轻唱声却令其义自现,娅凝递进地领会《饮酒》的凝练和浅白。每一句都在打开她的心结。
如果把俗世比作吞咽、咀嚼肉身和精神的猛兽,诗歌虽然不能将人从血盆大口中解救,却可以擦去一点点粘在身上的唾液。
娅凝不由想,现在不可缺的东西在古代都会沦为废物吧。比如保险、面霜、工资条之类的东西。古代的人是怎么活的呢?这个问题鼓舞人心。不用期望解答,而是用作品味的。
学生质朴肃穆的表情和诗词曲调之间有着难以描摹的、空旷的谐美和亲和。娅凝眼前浮现出市区那座高山,它的千窍万孔也如一个个喉咙,吐出烟岚般浩淼的歌声,弥漫向了舞台。娅凝的心似乎紧紧地攥在了什么人手里,一阵颤麻。合唱的表演形式,集体无边无际缥缈之音,召唤人走向感情泯灭的境地。
前不久娅凝在摇滚杂志上看到一篇批评合唱的文章。然而,只有合唱,才能给予她麻醉的幻觉。就像走进大雾里,找这个找不到,找那个找不到……只有雾。
…………
“你知道吗?他今天去市区和新公司接洽了。”退场时,小叶附在娅凝耳边轻声说。
这不算特别重大的秘密。但娅凝没忘了表露出听到秘密的惊讶,略微询问了一下。
在狭窄的过道,人流向门口一步步挪动。娅凝预感有一只手会出其不意地怕打自己的肩膀。她被这样的预感笼罩着,直到走出影院也没发生。
“这会儿回去,真不知道该干什么。”小叶感叹了一句,她在期待着。
娅凝假装没听见。她理应邀请小叶到家中做客。她还从来没请小叶到家里来。即使小叶不止一次抱怨公共浴室太拥挤,娅凝也无动于衷。她总认为家中有些部分是不愿意展露给外人的。
其实今天在开场前,娅凝还是考虑过要不要请小叶来家里的。但现在,她非常明确不想听小叶讲她男朋友。
赶紧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家的心情又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