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男友从着手调动工作,过去了半年时光。他不动声色地瞒过了除了小叶以外的其他人。那积极勤恳的作风,令同事、领导都深信他对当前的工作锐意进取。
借故回老家探亲而请的假,没有被怀疑。他在那段时间接连去了几家公司面试,信心倍增。前途已展露出友善的面容。两家公司向他投来了橄榄枝,和小叶反复商量后,认为并不算最理想的,所以他便在一种悠闲从容的态度中继续骑驴找马,静候佳音。
小伙子当初的思想和父辈一样,在一个单位要干上一辈子。可惜来小镇没多久,他的理想狠狠碰壁了。
年年亏损的工厂,一线工人四百多人,却有100多位坐办公室的办事员,和100多位工段级领导、部长。嗅觉灵敏的他,预见国企前景堪忧,不可久留。而且无论能力和精神方面,它的体制都会像铜墙铁壁那样阻碍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深造。老员工少干活或不干活拿高工资,年轻人拿低工资但是得包揽绝大部分的工作,长此以往,大家心理不能平衡。宿舍楼里充满了怨言。对此,小伙子尚可以不在意。
令他痛恨的是一次工作会议上,他谈到给工人配置的工具有近十倍的价格虚高,建议更换供货商。话一出口,方才和颜悦色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的主管,脸沉了下来,眼神飘忽。旁边机敏的同事飞快地把话题转移到文明作风建设。
会后,这位同事以过来人的“厚爱”口吻调教小伙子:采购员、供货商、主管是串通一气的角色,你不应该不明白。大家都明了的事,为什么你要说?他用那种深明一切灰色交易却不与其计较的通达态度举例,工厂不久前牵扯到百来人的贪腐案,因牵涉众多不了了之了,是你这样的愣头青义愤得了的吗?为了让后辈清醒,他直言不讳地下了断语,“你将来难免和他们一样。”
可以说,这句话大大伤害了小伙子。他强忍着受伤的自尊,作出虚心接受的感激神情。心底却万分鄙夷一副导师样的同事——圆滑病毒的宿主。他的圆滑似乎又与厚黑学的丑态同体。
即使称不上耿直,年轻人对美丑也有着直观的敏锐。美丑总是先于是非横亘在他的判断之中。
后来,他遭遇了几次刁难,靠了极大的气量才吞忍了下来。选岗的时候又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美其名曰高升。其中的居心叵测令他失望透顶。
在这座楼里闲置起来,苦闷与失望每天如太阳的东升和西落那般准时。掩藏的情绪逐渐转化成了他独特的幽默感和桀骜。那些中年人的苟安穿梭在他的身边,他却怎么也沾染不上知足的优点。
偶尔的愤世嫉俗是男性的魅力之一,似乎邀请别人来体味其中的苦况,迷惑小叶这样的少女罢了。但它并不是自己志向的地基。这一点小伙子比别人清醒。
和小叶恋爱,更加促使他为美丽可爱的女孩上进。小叶从不对他的经济、事业方面提什么要求,只会一一地比他自己还要支持他的梦想。她认为两个人的未来肯定是光明的,一切应有尽有,并且,已经应有尽有了。
这份单纯的麻痹令小伙子感动。下班后,小伙在小叶的办公室里填写简历,小叶也帮着填写,她简直陶醉于这项事务中了。
离开厌恶的小镇,在充满机遇的现代竞争中大展拳脚的想法令他热血沸腾。他的室友们,有的小器易盈,对当前的处境很满意,有的变得懒散和颓废,沉溺于整日抱怨工作却又迟迟不肯另谋出路的恶性循环里。
见多了,不仅没有随波逐流,反而像在看男性志大才疏的剧情,他们的命运充满可预见性,激发小伙子成为干脆的行动派。想过什么样的人生虽说模糊不定,但远离什么样的人生小伙子心中明确。秉着对自身能力的充分自信,他到处投简历应聘、争取、选择。
来这里两年了,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三年,有望提前实现。消沉是暂时的,困难在他那里迎刃而解。如果他讨厌一个地方,既不能适应它、被它改变,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带着酒气的牢骚上。迅速地脱离它为上策。他把执行力当做智力优越的表现。
牢骚呢,留给小叶这种女流之辈去发吧。
他把那次莽撞的发言当做笑话说给小叶。两人手牵着手沿午后洒满阳光的道路漫无目的地散步。
小叶听了非常愤慨,血气方刚地抛出一句话:“举报他去!”
小伙子微笑,按紧她的手说:“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血性也不属于这里。”
阳光闪映在杨桐的叶脉上。院中的桃树达到了艳丽的巅峰后,开始结青色的小果,牢固地安在枝头。合欢尽情地舒展花枝。
和煦的春风轻抚着他们的面庞。风里飘动暑热的前兆。
雨季的藤蔓,青色的围墙,江滩边静默的驳船,在小叶眼前、脑海一一浮现。她在医院后山收集了一盒橡子果,却不知道做什么用。仅听凭那童真的好奇爱悦着自然。
她喜欢美丽的东西,允许美丽的东西陈旧,但怎能掺杂污浊呢。以前被视为仅仅是拙朴的小镇的安逸蒙上了一层阴影。
男友仿佛了解她的心思,握紧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的工作不也是多余的吗?”
小叶顿时吃了瘪。
想到伯父的关系,显然,她没有底气愤怒。她望着男友脸上宽厚的笑容,他们所谓的斗嘴总是包含在不伤和气的体谅中,所以“多余”一词在轻轻扎了她一下后,就烟消云散了。
小叶过度地顺从男友的指摘。明显地,男友也为能指点小叶而自足。
她接受自己不够聪明的事实。一旦发现货真价实的聪明人,就容易把对方的话认作至理。
所以,她闷闷地点着头。然后道出自己的烦恼,被工作豢养得懒惰了,英语的考级没考过,灰心极了,出去的话,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
男友宽解她,你的年龄相当于大学一年级生,这么年轻容易改,只要去正规的公司,不到半年,怪毛病都能被“劳动的消毒剂”清除掉。
每当抱怨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男友会立马从正面肯定她。这正是小叶乐意听的。人之所以坦承缺点,很多情况下是希望别人替自己推翻。
男友拉了拉小叶的胳膊,用笃定的话语为她驱除心头困惑的阴云:“放心,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肯定在市里工作了。”
单纯的小叶豁然开朗,是的,有解决的办法,谁都不是非得当“寄生虫”。
情侣双方彼此附和着,好像联手把盖在画上的黑布揭开,一同热望着画中优美的风景。说等待时机成熟,与这家国企脱离关系。小叶觉得未来又比她想象中的美好了,不久,他们会离开宿舍同居。她将把每天的乐趣花在布置房间上。
如此一想,小镇在小叶眼里依然是美丽的。她只要关注美丽的部分就行了。至于当前安闲的午休时光的易逝,也无需挂在心上了。她自信能胜任没有午休的繁忙。
落后的、僵硬、腐朽的东西推不推进焚化炉,和他俩都无关。小叶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最近,她在钻研制作一片只剩叶脉的叶子。时而抬头寻找那种椭圆形的大片叶子。
天空飘起梧桐絮,有位同事每天早晨一进办公室就抱怨被飞絮迷了眼。而他们在走这段路时,梧桐絮却好像故意躲着,没有扎进谁的眼中。
这加深了小叶的幸运感。
相伴的影子扫过平房的墙壁,给砖缝投去了阴凉。
青灰色的房屋依然是电影的布景。小叶刚才涌起的义愤丢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她恬静而心怀美愿地注视着陈旧的街巷。
对,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种布景,装饰年轻人的爱情。实难接受年轻人为它们伸张什么。
镇民们安然地过着他们的日子。支撑这种安然的也许正是互相牵缠的腐朽吧。
他们经过的一家庭院前伫立着一棵高树,不知是凋落的樱树还是别的什么,光秃的枝上停满了麻雀,树枝像是冰糖葫芦串起了那些黑点。
小叶拉了拉男友的胳膊,向上指去,清脆地说:“你看!”
被她这一声惊着,无数的麻雀像卷起一阵风全飞走了。男友抬起头看到的残留景象,像一把洒向天空的煤灰。
他问有什么特别的。小叶解释,几步外的树上只有三四只麻雀,这棵树却像开会一样密集,让她感到神奇。
她今天会攫住这个画面入梦的。
“孤立伙伴呗。”男友说,他被小叶带得讲出了这种话。
“娅凝说,这下面原来是条河。“在走到街头往回折返时,小叶踏了踏他们脚下的水泥路说。
“哦。”男友恍惚应了一声,他懒散地揽着小叶。当麻雀飞起时,他的脑中正在思考着社保衔接的障碍,现在他接上了刚刚的思考。
小叶仿佛听到水泥板下河流汩汩流淌。让她踩着的地面有了奇妙的虚飘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