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凝停下敲打键盘的双手,她感到肩膀僵硬,便从久坐中站了起来,打开身后的窗。
外面下起了不仔细看难以察觉的牛毛细雨。湿漉漉的梧桐叶泛着油亮的新绿。草木的气息驱散了主机的漆味,沁人心脾。娅凝伸展了一下膀臂,头脑清爽多了。斜飘的雨粒扑粉似的吹上她的脸庞,她的手从竖条窗框间伸出去,试了试雨:“下多久了?”
没人回答她。
办公室只剩她和小叶。同事们有的中午就果断奔回家收衣服,有的霍地从座位上弹起一拍脑门声明忘了去幼儿园接孩子,火急火燎地走了,还有的说去上厕所。都没再回来。
与娅凝呈对角线方位的小叶,听不到她的小声嘀咕。她拖拖拉拉地整理桌面,拾掇包,又跳上桌晃荡腿发呆。娅凝想,她的心早飞走了吧,碍于脸嫩不敢早退。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带着在长时间沉静的办公室里突然开口的突兀感觉,遥遥向小叶关照道,“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没关系,我不着急走。”女孩绽开涂抹淡粉色口红的嘴唇,向娅凝甜美一笑。她经常变幻发型,从蜈蚣辫到左右两根到披发,今天扎的独马尾展露出那张鹅蛋形明丽娇俏的脸庞,好像娅凝在山径上的枯草丛中看到的喇叭花。
“哦,那我先走了。”
娅凝关合窗扇,扣上插销。转身关了电脑。背起挎包时她晃了晃包确认钥匙串的声响。然后,她边跟小叶道“再见”,边笔直地走向大门,小叶也虚挥了下手。这时,隔壁的小伙子正要从门外进来,他停了一步给娅凝让路,他们互相友好地点点头。
在迈出大楼的刹那间,娅凝才恍然大悟:今天是周末,小叶和小伙子是在约会吧。
结合热心人近来老窝在小叶桌前叽叽咕咕打探、窃笑来看,两人的交往已经不是秘密了,谁跟娅凝似的后知后觉呢?
娅凝心口怦然,像初春的叶苞豁拉破开,接收到绵绵细雨酝酿的情韵,牵连出蛰伏在胸中的一些不成形的情念。
楼里唯一有魅力的男孩和最美丽的女孩,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天作之合嘛?活生生地在娅凝眼皮底下上演了。如果说那些上了年纪的姑婆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是她们会像欣赏风景一样对离她们十分遥远的年轻人的恋爱喜闻乐见。
而年龄还不够成熟的娅凝却被嫉妒攻占了心房。雨中独行的她,蹙眉抿嘴的端然表情封锁着隐秘的失落。平日里所见的自以为是的平庸的幸运,发财,中奖,股票涨了,孩子考了高分,对这些娅凝的羡慕总是稍纵即逝的。当目睹这对年轻情侣时,以她命名的人生缺口才被残忍地揭开了。
从与己无关的事情中体尝失落,是人性摆脱不了的恶质啊。看到两情相悦的人儿,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缺憾。
街路间时而出现一截没覆盖水泥的裸土,像踩在软塌塌的蛋糕上。街旁住户的台阶尖,粘上了行人蹭脚的泥迹。房子水磨青砖的砌缝中也长出了草来。屋顶的野草正拔节,摇晃起生动的鲜绿。
娅凝加快了步伐,细雨给了她奔跑的自由,她想赶紧回家,那个家是郁暗的阴雨天里所能奔向的唯一光明。
路上悠然慢行的人,毫不在乎绢丝般又轻又细的雨。娅凝却爱上了小跑,小跑驱动身体内的血液朝固定的方向汹涌,逼走头脑里的茫乱,使人飘飘欲飞。
回到家,她呆立了一会儿才走进卫生间。卫生间小小的长方形窗户前拉着一根细绳,挂着块白布当做窗帘,外面正对着简易楼。娅凝从竖立的脸盆架上抽下板硬的红白相间毛巾,徐徐擦拭脸和发丝表面的水滴。毛巾散发的酸味在雨天特别明显。棉纱脱毛。这条毛巾和脸盆边肥皂架里香味浓烈的香皂,皆是一次白事的回礼。
狼狈的娅凝再度怨憎起糟蹋生活质量的廉价货,赌气地把毛巾往印着金鱼戏水图案的搪瓷脸盆里一丢。
她脱掉外衣,双手抱头平躺在卧室床上,眼睛盯向天花板。
假象,蓬勃的胃口是捏造出的假象。情绪仍如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危船,飘摇不定。
娅凝惊讶于自己所受的刺激是何等渺小、产生的嫉妒是何等令人耻笑。
在严格的自尊心的监视下,她拼命地制止嫉妒的燃烧。置念于平和的幻想里,即对电视剧的情节的拓展。
她在琢磨,附近有适合情侣的去处吗?厂影院形同虚设,木板门终年紧闭,只有儿童节借用场地载歌载舞热闹一番,或配合宣传的主旋律影片上映,单位印发影票;
小镇没有一家咖啡馆、茶吧等环境幽静、布设典雅,让两人在小桌上含情对坐的场所。
离他们近的,宿舍楼后面的深巷尽头倒有一方方田亩,兴许油菜花开了……
娅凝在天花板上描绘着一幅画面,摇动金黄的花间,若隐若现的男女,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
小叶和小伙子都是外地人,或许异乡为客的缘故,小镇的外地人比本地人显得文明。小镇上一代,娅凝父母这辈的夫妻关系,有一半是粗暴恶劣的。她本人是从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在娅凝四岁的一个傍晚,母亲给父亲递了碗汤,父亲不禁对母亲微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母亲的笑容。娅凝惊诧莫名,疑惑他怎么可以对她笑?幼年的蒙昧阶段,她从板着脸的父母身上摸索出的夫妻纲常,是仇视、攻击、恶骂,以为它通行于所有的夫妻。他们不应该友善。那个一闪而过的笑违背常理。
父亲的尊荣苦大仇深,令来家写作业的同学望而生畏。他好像永远在遭受不公的待遇,周身环绕着暴戾之气,动辄暴跳如雷。娅凝观看言情剧时,把着报纸阅读的父亲从报纸上方瞄几眼电视,像蟾蜍喷毒液似的,把肚腹里憋藏已久的刻毒评价给予屏幕上无辜的演员。
中老年男士把沉重的苦役挂在脸上,一不留神就暴露出凶残相。但他们的威胆止于把火撒到老婆孩子身上。这是小镇男性给娅凝的可怖印象。
当娅凝到了憧憬爱情的年龄,在现实中是找不到参照的。她向往的是进化过的文明的情感。那是种什么样的恋爱?来自于她的所见。
80年代后,陆续有外地的年轻人分配到小镇工作,他们给小镇带来清新健康的情调。他们说普通话,着装体面,讲究礼貌。
中学时一日放学,娅凝无精打采地骑自行车,行驶于她现在上下班的巷子。忽而,从某个巷口款款地走出来一对偎依的情侣,让娅凝疲惫昏茫的双眼为之一亮。他们穿着飘逸的风衣,脚步很慢,似乎舍不得将短暂清幽的小路走完。女人的手插进男人的肘弯里,她仰望着他粲然而笑,露出雪白的贝齿,像存放珍宝的盒子开了口后放出的光芒。他们的表情柔和,盈满了爱恋,不仅是对对方,也是对整个生活的爱恋,迥然于娅凝习见的面色悲苦的大人。娅凝打起精神,轻轻捏着车闸,慢腾腾地尾随了他们一会儿。她想多看看他们……
正处青春期的女孩,被霞光中情侣相偎的画面深深触动和打击了。之前的几年,顽劣的男孩还会羞辱在公共场合牵手的情侣,冲他们吹口哨、扔石头。娅凝从未在街上看到情人缱绻的样子。尽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琴瑟相和的谐美,与其说让人羡慕,不如说成为了模仿对象。
又有一次,他们从艳华家旁的香樟树下经过,站在窗口的娅凝目不转睛地欣赏他们。男人轻揽着女人的背影,仿佛是柔艳夕阳流淌下来的美的结晶。
他们隐隐给娅凝施加了一份负担。那是幻想对她的折磨。
娅凝幻想有一天也能够挽着爱人在小镇的尺寸之地游来荡去,款款踱步,夕阳的余晖落洒在道路上,投下他们的剪影。他们永远不会吵架,或者,使用含蓄而礼貌的方式争执。
爱恋大学恋人时,娅凝便从脑海里翻出那对情侣的画面来,亦步亦趋,然而,他并不把她当做正式的女朋友;
和前夫在一起,倒是闲来就散步,但他们不相爱。
这两段往事中,她并没有成为过那位女人,没有被纯真的爱情眷顾过。
那对情侣已不知于何年离开小镇了。小叶和小伙子是更为年轻而富于活力的他们。
世间幸福的角色早安排好了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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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淅沥沥,小房间里像夜晚一样昏黑。平常这种天气里看看小说,是会令娅凝非常享受的。
她拉下灯绳,翻检起窗前的三屉桌。她找到一张刚进大学的生活照。
照片里的她身着橘黄色风衣,天真地背着手靠着湖边的垂柳。那素面朝天的脸颊很像抹了粉一样白里透红。笑容灿烂,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笑未必是真的高兴。可即使拿着放大镜也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丝阴影,嘴角牵动面部肌肉绽开的流畅线条里,像滞留了雨水那样蓄满了明媚。
笑弯弯的眼睛里闪动着模糊的欲求。到现在,娅凝依然会把自己和那对情侣中的女人对比。
像吗?不,那个女人在生活中没有病态。而她最大的能耐就是在照相机对着自己的时候,变出一张和内心背道而驰的脸。
爱情啊……
青春的荷尔蒙曾把她煽动得疯狂。在决定要把日记交到大学恋人手中的前一夜,她绕着学校操场走了很多圈,抽了一包烟。
天翻地覆般的恋爱随风而逝,都市天桥上的等待,校园树阴下的徘徊,流行情歌的撩拨。
……
她的爱情观脱了轨,用大学恋人培植出了肉玉。多么严重的开悟啊。娅凝暗地里废除了清纯的碎步,跨越到欲望的尽处,硬是要体尝那里的空虚。
而她毕竟年轻。所爱之人的轻贱,对整个人生的怀疑、亲情友谊支持的匮乏,夹击出了病症。真的是那些使自己忧郁吗?还是因为忧郁书写了如此荒诞的命运?
“我现在应该是好了。”娅凝想。“我也该好了吧……”
……
窗外的紫色泡桐像放大了的喇叭花,晃动在她的眼尾余光里。邻舍炒菜的“兹兹”响此起彼落。她一点也没想到晚饭时间到了。
娅凝好像沉醉于另一个世界里,目光不肯从照片上移开。七八年间,除了证件照她再无其他照片。因为她动辄预感自己活不久,便懒得拍照。无从看到七八年间的样貌变化,这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吧?
她能给照片上的女孩提醒点什么呢?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一条来。
倒是19岁的娅凝在催她自新,不该辜负照片上那像印章一样清清楚楚盖上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