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日。像以往每个周日那样,娅凝吃完早饭又爬上床,背靠着被卷,凝望窗框和斜坡屋顶间的澄澈蓝天。自然的画框内不着片云,均匀而沉厚地涂抹了蓝色的颜料。梧桐的树梢点缀着晴朗的天空。阳光一块块地印上了床单,落在娅凝平伸的腿上。
耳熟能详的骂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了,楼下老太太晒的被子被泼了茶叶末,她正大骂楼上的一家,那家人自知理亏不敢作声。
老太太消气后与人唠嗑,她的高音亮嗓好像是娅凝耳边那紧闭的玻璃窗发出的。
小孩的笑闹,美声的即兴演唱,在娅凝家冷清的四壁回响。
还有声声短促、悠长、颤抖、热烈的鸟叫。
她的房间是一只装满声音的罐头,在封闭的家里,声音反而因为安静而清晰。
没一种声音与娅凝有关。
白天的嘈杂,给她的意识交织了一座眠床。
她安然地打着盹,后背一分分地下滑。
头磕到床板让娅凝醒了。她的身体里蹿腾起没来由的恐慌。这样的恐慌总是催逼她到什么地方去。
“必须出门,不管去哪。难得的艳阳高照。”
行走和安坐对心情有不同影响,前者或多或少会排遣掉一部分垃圾般郁积的情绪。
娅凝果断地爬起来,收罗了阵,衣冠楚楚地出门了。鉴于前不久的黑车车祸,她步行两公里到了车站。
坐在车上好一会儿,要等到挤得密不透风时才能发车。车厢里有人际摩擦的对骂、和严格查票的售票员的争执。
车开动后,一位大人领着不及腰的小孩站到娅凝面前,车一晃,小孩扑扑欲倒,娅凝很不情愿地起身让位。她钻进人丛迂回穿行,在靠门的位置站稳了脚。
遇到猛刹车,几只脚被踩了,几个额头撞着了抓杆,周围扬起大呼小叫。娅凝的脸碰到前面乘客的后背,劣质的粉底盖在灰色的棉衬衫上。
挨娅凝站着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干瘦黝黑的妇女,从她和旁人带着些许得意的寒暄中可知,她这是送女儿回市里的重点高中。妇女手里拎的尼龙包里鼓鼓囊囊装了衣服,最上方塞着一只铁饭盒,此外,她还把女儿的书包也背上了肩,而她身边那位白白净净的女孩两手空空,一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的样子。
车驶进热闹的集市,初夏赶庙会的地方。在狭窄的道路两边据守着一溜挑担卖菜的农民,地上铺着塑料布。一幕幕活禽宰杀在上演,短促的哀鸣惨叫此起彼伏。小贩对给鹌鹑扒皮这种迅速了断的残忍十分熟练和麻木了。乘客们也看得饶有兴致。
车轮碾压塑料布的边缘,车身的暗影慢吞吞地扫过农民结实的脸膛。
农民和司机都神态自若。
由于方圆几里不设红绿灯,人们大胆横行。车头常常紧贴着车前玻璃下方四顾张望浑然不觉的行人。在人头攒动的集市,庞然的公交车仿佛侵踏了别人的地盘,开得缩手缩脚像龟爬一样慢,被一辆又一辆自行车、黑车超过。它每几秒刹一次车,乘客们相应地来个不大不小的俯冲,逍遥自得的司机像摇晃一罐可乐似的将乘客玩弄于股掌。身旁的妇女每次压到娅凝的胳膊都诚惶诚恐地赔不是,娅凝摇摇头表示谅解。
“这条破路——”大家痛骂不休。
整个车厢里,只有被挤到车门台阶上的初中生不受路况的影响。男女生不小心撞到,引发集体的哄笑。颠簸反倒增添了他们的乐趣。他们的欢声笑语总是盖过车厢里的其他声音。
眉头紧锁的成年人厌恶地瞥瞥这些半大少年。
……………………………………………………
终于过了桥,车门打开像开闸放水,乘客纷涌而出,透了口大气。娅凝挪开步,这时,身边的那位妇女向她露出讨好的微笑,小声地问娅凝,车票能不能给她,可以拿去报销。娅凝看到她手上已经握有一把车票,想必是从人脚杂沓的地上快速捡起的。满脸通红的女儿在朝母亲瞪眼。
把车票给她后,娅凝赶着换车去往市中心。
时下影院火热上映一部外国的灾难片,大街小巷回荡着悠扬的主题曲。电影院前的年轻情侣排了长龙。还有黄牛在倒票。
如同不喜欢言情剧里硬生生冒出白血病,娅凝甚烦把灾难和爱情拧一起。在她看来,借灾祸制造波澜的爱情泄露了本质上的词穷与苍白。本来想看场电影,找不到其他片子。时至中午,娅凝去附近的快餐店随便吃点东西。
她看到同车的几位初中生已围坐在快餐店里一张小圆桌前,叽叽喳喳。负责排队买餐的同学仰望价目表,忘了别人点了什么不时回头询问。当他把满满一盘盒装、袋装的荤食以及大小号饮料、泼散出来的薯条端到桌上,分拣好,同伴们眉飞色舞。
娅凝点了份套餐,坐在落地窗旁的位子。桌与桌只有一掌宽。娅凝旁桌的女人模仿童音跟往嘴里塞薯条的小女孩讲,“我们下个礼拜还来这里好不好?”“幼儿园的菜有没有这个好吃啊?”孩子的嘴边沾了番茄酱,伸出舌头使劲舔着。娅凝想,如果自己有孩子的话,也得说上无以计数的空话吧。
孩子们趋之若鹜的油炸品,为成人的胃口排斥,干巴得难以下咽。但除了路边的盒饭和去过太多次的牛排馆外,实在没什么合适一个人就餐的地方了。
灿烂的阳光洒在窗外的马路上。脚蹬高跟皮鞋穿着短皮裙的女士,在经过娅凝这面玻璃时,转过脸匆促地照了照。她走得太快,娅凝没来得及观察她手上的大包小包。
中学生们半开玩笑半计较地追究谁多吃了个鸡翅,吵嚷中,一位同学拍了拍桌:“别吵了,别忘了我们过来是买参考书的。”
娅凝听到,不禁低头莞尔。她上中学时可比他们穷酸得多,买个发夹要考虑一星期。而这些孩子刚刚一下郊区线,就叫了两辆出租车。
不一会儿,学生们撤了,看方向的确是去教材门市部。
娅凝去了商场。
最近电视购物鼓吹的面膜陈列在柜台里,淡绿甁子被小射灯的白光照得精致贵气。对护肤品的认知还停留在劳保用品上的娅凝被吸引住了。它价格不菲,够买件外套的。
阅人无数的营业员从娅凝的迟疑里了然了她的心思,态度极其谦恭地为她把面膜抹在手上试用。营业员嘴皮子动得飞快,传授给娅凝闻所未闻的保养脸部的知识。
一试用娅凝就不好意思了。她从小讨厌和营业员打交道,因为容易为他们的冷漠生气,而她也招架不了怂恿般的热情。
娅凝几乎是为了不再听那些推销的术语假话而买下了它。
钱包前所未有地大开,好像什么枷锁解除了。娅凝来了精神头,逛了几圈商场,又买了几件材质上乘的衣服。
商场最上层是小镇还没出现的大型超市,光是香皂、沐浴露就占满一面墙。娅凝推起购物车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徜徉,恨不得将家里的每样东西更新换代。她把购物车堆得半满。付款前,娅凝冷静地筛选了一遍,放回重复的或仅因打折购买而无实际用途的物品。
纸袋、塑料袋的绳子勒紧了她双手的手指,但满载而归的娅凝心情雀跃,一点也不嫌重。就连返程时车厢里的拥挤也没那么讨厌了。
………………………………………………
娅凝促使自己相信,金钱观是可以改变的。
冰凉的果冻面膜薄薄地敷在她的脸上,像糊了一层胶水,整张脸亮晶晶的。娅凝细细体验着滋润,嗅闻着馨香。她思考钱的意义。用这种思考来对抗把一个月的工资花光后的懊悔。
关于钱,关于钱……人是要有物欲才能好好地活着。
娅凝这代人依然保留有艰苦朴素的观念。用手头上的压岁钱买条手绢而遭到斥骂的噩梦,使娅凝直到独居也无法任性地支配自己的收入。娅凝的物欲在童年期就断灭了。这些年,娅凝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从而不知道购物制造的快乐。
她看着平铺在床上的崭新的连衣裙、牛仔裤,昨天傍晚那感伤青春逝去的苦闷消去了一半。她投入地欣赏着它们。
这个晚上,娅凝把磨平生产日期的雪花膏,粗糙的毛巾,劣质的香皂全扔了。……她还整理出一抱嫌弃已旧的衣服,预备交给上门收报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