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好长日子,蚂蟥都没有找吉利的麻烦,也没有再去缠蚊子。那一天,我家门前突然亮了许多,妈妈出门一看,竟然是蚊子来了。
妈妈喜出望外,赶紧把蚊子让进屋。蚊子穿一件“的确凉”军上衣,领袖像章恰到好处地别在胸前隆起的部位,下身穿一件“凡立丁”裤子,塑料底平绒面料的方口鞋,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直吊得苫住屁股,鲜亮得令人炫目。
蚊子手里拿一个包裹,冲着妈妈甜甜地叫了一声:姨。然后把包裹解开,里边有几块布头。蚊子说,她爸从供销社买回来许多布头,她妈让她给柴姨拿过来几块。
那年月到供销社买布必须要有布票。营业员卖布时剩下一些三尺两尺的布头不要布票,但是一般老百姓无法买到,由供销社内部处理。妈妈的眼睛笑得眯在一起,拿起那些布头比划着,高兴地合不拢嘴。每块布头上都有粉笔标明的价格,妈妈让我把价格加在一起,一共是七元八毛六分钱。妈妈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包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从荷包里抽出一些钱,一张一张地数给蚊子。蚊子笑道:姨,我妈说钱不方便就过几天给。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爸你妈,这么好的事那里去寻?姨不缺钱。如果能买到白糖时再给姨买上一斤。
我的脸涨成紫色。这个妈妈,人家给你一点好处就行咧,想不到妈妈见杆子就爬,又给人家提出了其他要求。那年月买白糖也要糖票。计划经济时代,买什么都不容易。
想不到蚊子满口答应,好像供销社是她家开的。妈妈突然一拍手:看我,光顾了说话,都忘了给你烧水。我家没有暖瓶,喝开水就要现烧现喝。蚊子忙说她不渴,姨你就不要费心。妈妈又对我发起了牢骚:柴胡,人家蚊子好容易来咱家一回,你还站着干啥?赶快到院子里的梨树上给蚊子摘几个鸭梨。
我拿起一个篮子,上到梨树上给蚊子摘了一篮子鸭梨。回到屋子时看见蚊子已经脱了鞋坐到炕上,手里拿着妈妈给我做的鞋底在比划,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妈妈洗了几只梨,放到盘子里端上炕,蚊子也不谦让,拿起一只梨咬了一口,赞道:这梨好甜。妈妈说,蚊子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姨给咱做饭。蚊子口里说不麻烦柴姨了,却把鞋底放下,顺手拿起我正看的一本小说,一边吃梨一边翻看。
窗口一个人影一闪,我出门一看,是吉利。我说,吉利,你来的正好,蚊子也在这里。吉利朝我挤眉弄眼,用手指了指外边。我以为吉利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上吉利出来。
看得出吉利也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穿一件学生蓝上衣,口袋里竟然别着两支钢笔,蓝粗老布裤子,光脚板穿一双条绒鞋。遗憾的是理发师的手艺太差劲,头上的发型像一个茶壶盖。
吉利在前边走,我跟在后边。心里疑惑着,问道:吉利,啥事么,为啥不能在家里说?吉利后脑勺的青筋在突突直跳,我预感到了什么不妙。首先想到了蚂蟥,这蚂蟥是不是又找吉利的麻烦?我虽然有点懦怯,但也不能临阵逃脱。想起了那一次吉利为咱两肋插刀,胸腔里也涌出了一股男子汉的血性。我问吉利:蚂蟥那小子在那里?是不是连爷爷也叫上?咱俩个不是蚂蟥的对手,我担心咱们吃亏。
吉利瞅瞅前后左右没人,突然面朝我跪下了,泪眼婆娑:柴胡,看在咱俩以往交情的份上,求求你不要跟蚊子来往,行不?
我稍一停顿,旋即明白了:原来吉利在暗恋着蚊子,蚊子已经成了吉利的梦中情人!怪不得那天吉利跟蚂蟥打架时那么凶狠,一个男人如果痴情一个女人,就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吉利继续说道,别看蚂蟥长得五大三粗,他不怕蚂蟥,蚊子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蚂蟥的地位。但是吉利害怕我,因为他看出来了,蚊子情感的天平已经向我倾斜……吉利哭着央求我:柴胡,我的好兄弟,你就高抬贵手,把蚊子让给我,行不?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弯下腰,想把吉利扶起。我说:吉利,你站起来,咱俩好好说话。
吉利的犟劲上来了,发了血誓: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到这里!
我该答应吉利什么?我们当年都很年轻,谁不喜欢漂亮的姑娘?老实说我还没有考虑过蚊子会不会做我的媳妇,只是觉得跟蚊子在一起时有点亢奋,同时又很泄气。蚊子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失去了正面眺一眼的勇气。
我反问吉利:蚊子有没有向你有所表白?即使我从这场感情博弈中退出,你吉利敢肯定蚊子就一定会嫁给你?
吉利非常决绝地说,在我们吉祥村,除过柴胡,蚊子的眼里只有吉利!因为,蚊子最先给吉利借书,还有,吉利曾经把他写的一些诗给蚊子看过,蚊子看过后夸赞吉利:写得很有感情。吉利把眼睛闭上,沉浸在忘我的自我陶醉之中:我愿变一只小羊,让你拿着鞭子,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哑然失笑:这是一首民歌的歌词,吉利竟然抄袭过来,做为爱情的表白献给蚊子。我开始怀疑:假如蚊子真正读过这首诗,不会读不出吉利的用心……吉利跪久了,身体开始倾斜,我再次去拉吉利,吉利站起身,靠着我,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显得非常痛苦。前边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我对吉利说:咱们到那片树林里坐坐,行不?
吉利点头,表示同意。我扶着吉利坐在山坡上的小树林里,吉利把头埋在胸前,久久不语。我不知道吉利想些什么,看小伙子那茶壶盖似的头顶上,有一只小虫子在蠕动。我知道那是虱子。这不奇怪,在我们那个年代,农家孩子的身上基本上都有那种小动物。寒冬的夜里,我们裹着破棉被睡在热炕上,看妈妈坐在豆油灯下,翻开我们的小棉袄为我们捉虱子。可是一个将近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头上长那种小虫子就有点说不过去。我伸出手,想把吉利头顶的虱子捉去。吉利把我的手腕抓住,一使劲,仿佛有一种断裂的感觉,钻心地痛。我哎呀一声,奋力甩开吉利站起来,如果说我以前对吉利还很同情,此刻的吉利让我厌恶。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说:蚊子并不是你吉利的私有财产,你想得到就能得到。蚊子有她选择爱的权利,这件事只能听天由命。我还特意声明:我尊重人家蚊子的选择。说完,我转过身,打算离去。
吉利扶着一棵树身站起来,默默地听我说完,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一扭,我被吉利扭得重新转过身,我俩面对面站着,吉利的脸色紫胀,五官挪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柴胡、我要跟你决斗!
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专门描写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决斗。吉利肯定是受了那篇小说的影响,不然的话绝不可能想到“决斗”。吉利从小跟着爷爷练功,蚂蟥都很难把吉利打赢。我根本就不是吉利的对手!我怯阵了,打了退堂鼓。我说:吉利,有话好说,何必要那样,咱俩是朋友。
吉利看出了我的懦怯,步步紧逼:那好,只要你发誓,再不跟蚊子来往。
这怎么能行?我们这些移民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大家都遵守着同一个原则,就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承诺看得比金子还贵,只要是你答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到。我想拒绝吉利这种近乎无理的要求,但是不可能,吉利已经攥紧了拳头,这只野狼已经发疯!记起了上一次无缘无故挨了蚂蟥几拳头的教训,我说,声音有些颤抖:吉利,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我还特意提醒吉利:如果蚊子表示她并不爱你,那跟我没有关系。
吉利把我松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只要你前一句承诺,后边的事情怎样做我自己明白……
回到家妈妈把我好一阵埋怨:人家蚊子等你好长时间,你躲到哪里去了总不见回来?妈妈还说她看出来了蚊子对我有意,这么好的姑娘那里去寻……我打断了妈妈的话,懒懒地说:妈、我饿了,先给我盛一碗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