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去找蚊子。只见蚊子的妈妈双手拦在屋子门口,不叫蚂蟥进屋。嘴里还在不三不四地骂着:蚂蟥你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别来缠我家蚊子,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蚊子都不会嫁给你!
蚂蟥真名叫马黄朝,可能蚂蟥的妈妈姓黄,因此上给儿子取名时把爸爸妈妈的姓连在一起,这是我们那里的一种风俗。蚂蟥大我们几岁,因此上比我们早熟。我隐隐约约听说蚂蟥经常去缠蚊子,想让蚊子给他做媳妇。有一次蚂蟥去找蚊子时,蚊子妈妈还把一盆子尿水扣到蚂蟥的头顶。蚂蟥仍然痴心不改,大有把蚊子弄不到手誓不罢休之势。
我转过身想走。我天生懦弱,不愿看人家闹矛盾。谁知道蚊子隔窗子看见我了,兴奋地叫我:柴胡!
我只得又转回来,蚊子妈妈一侧身,把我让进屋,蚂蟥脸上的五官开始挪位,狠狠地冲我唾了一口唾液,转身离去。
蚊子和她的妈妈对我非常热情,让我脱了鞋坐到炕上,蚊子拿出他爸招待贵客的茶叶,给玻璃杯里放了一小撮,还加了一勺子糖,然后端起暖瓶冲进开水,满屋子弥漫着茶叶的清香。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顿感浑身清爽。商业垄断的年代,一个供销社的小职员竟能富甲一方。
我说明了来意:蚊子,把你的“三家巷”借我看看。
蚊子偏起头,瞳仁里有个人影。她瞅我许久,然后问:谁告诉你我有“三家巷”?不等我回答,蚊子又问,肯定是吉利,对不?
我点头。说:就是。然后央求蚊子,不要埋怨吉利,吉利也忒可怜。
蚊子把头从左边偏到右边,问我:你说,我会埋怨吉利么?不等我回答,蚊子便自问自答,如果他告诉别人,我肯定再也不会理他,而且永远也不会借书给他。我不会埋怨吉利,因为咱俩是同学。
看来,我在蚊子的心目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我开始疑惑,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发觉?蚊子妈妈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着什么,蚊子进入隔壁屋子,我一个人坐在炕上抿茶,杯子里没有水了,我跳下炕,打算给杯子里续水,蚊子出来了,竟然抱着十几本小说。
我脸上的惊讶让蚊子很得意,她把书放在炕上,一本一本拿起来给我看,如数家珍。我顾不上给杯子里续水,把茶杯放在炕沿上,开始翻书。《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草原烽火》、《平原枪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卫延安》、《在人间》、《创业史》,还有几本残缺不全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究竟谁是这些书原来的主人?为什么要把这些经典著作卖了废品?我在书里查找着,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令我失望,书的扉页都被撕掉,看来卖书前书的主人已经做过处理。要知道在当年,一个人积攒这么多的小说的确不容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卖掉自己心爱的书籍……
蚊子肯定没有猜透我的心思,爬在我的耳朵上告诉我一个秘密:柴胡,你知道吗?吉利正在写书!
蚊子在说这话时一脸凝重,丝毫没有调侃吉利的意思。我不以为然地抬起头,反问蚊子:你说,吉利能够成功吗?
一定能够成功!蚊子把拳头攥紧,举过头顶,好像要宣誓。我苦涩地笑笑:没有那么容易。
想不到蚊子嘲笑我:嫉妒了不是?男孩子都这个毛病,见不得别人成功。
我正想辩解,蚊子妈妈进来了,把半簸箕花生倒在炕上,说:想不到你来,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吃点花生。老人看见我的水杯里没有水了,埋怨蚊子,你看你,光顾了说话,都不晓得给柴胡倒水。说着端起暖瓶给我把水添满,然后走了出去。
我突然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心跳加速:这娘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有什么阴谋?那一年我刚满十七岁,十七岁的我开始懂得一点儿女私情……我不敢久留,匆匆地挑选了几本书,对蚊子说:这几本书借我一读。
蚊子说:你随便拿。见我要走,不无惋惜,怎么了?就走?不多坐一会儿?
我撒谎说,我还有事……
我怀里揣着蚊子借给我的几本小说,低头走路,心里老在想:究竟是谁把这么多的好书卖了废品?正走间,迎头撞上一堵墙,抬头一看,是蚂蟥。
蚂蟥双手插腰,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对我大声吼道:柴胡,识相点,别碰蚊子,蚊子是我的女人!
我天生怕事,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可是那一天,我却无名火起。我满脸讥讽地反问蚂蟥:蚊子答应嫁给你了吗?
蚂蟥一个窝心拳向我捣来,我只觉得眼冒金星。蚂蟥高我半头,我那里是蚂蟥的对手!那几本书散了一地,我顾不上去捡,双手抱着脑袋,去迎接蚂蟥雨点般的拳头。
突然,蚂蟥杀猪般地嚎了一声,然后像一堵墙一样倒在地上。我把双手从头上取下来,看见吉利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蚂蟥的双脚,牙齿嵌进蚂蟥的腿里,把蚂蟥咬得出了血。
蚂蟥坐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骂吉利:吉利我****先人!咱俩前世无仇今世无怨,你咬爷爷作甚?
吉利一把抓住蚂蟥的下身,一下子把蚂蟥拽得差点断了气,一口血痰喷到蚂蟥的脸上,张开血口骂道:蚂蟥你驴日的再敢去欺负蚊子,爷爷就废了你!
原来是这样,人家吉利是替蚊子出气。
蚂蟥用双手护住命根子,鬼哭狼嚎:爷呀!吉利你是我爷哩!我再不敢了。
吉利仍然不依不饶:口说无凭,得写个保证。
蚂蟥的眼神近乎哀求:爷呀,你就饶了我吧,我只念过二年级,斗大的字识不得几升,那会写什么保证。
吉利腾出一只手,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在蚂蟥面前一晃:爷替你写好了,你盖个指印就行。
蚂蟥瞅吉利松手,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一老拳砸在吉利的头上,吉利的头顶立马胀起一个血包。吉利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一双精瘦的手紧紧地钳住蚂蟥的双腿,又把蚂蟥放倒。俩人从半坡一直滚到沟底,谁也制服不了谁。我站在一边看着,不敢去帮吉利,抬起头,看见了吉利家的窑洞。扯起嗓子猛喊:爷爷——救救吉利!
吉利的爷爷出来了,手里拿着羊鞭,看见蚂蟥跟吉利打架,扬起鞭子,瞅准了,只一鞭,打得蚂蟥缩成一团。
吉利的爷爷年轻时练过武功,力气大得惊人,在我们吉祥村没有对手。蚂蟥知道爷爷的厉害,一连打了几个滚,爬起身,一边揉着被吉利咬伤的腿一边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把散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吉利的脸上露出了嫉羡的眼神,他顾不得拍打满身的尘土,却说:我每次借书时蚊子只借给我一本,而且必须还了第一本书后才给借另一本,还是你的面子大,蚊子一下子就给你借了好几本。
而我却忧心重重。蚂蟥是我们吉祥村有名的痞子,他会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