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57年。这一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一望无际的麦田随风翻起金黄的麦浪,麦穗压弯了腰。社员们都说今年一定大丰收。
有钱难买五月旱。可是,老天不作美,气象台预报,麦香岭地区麦收季节局部地区将有特大暴雨。区长王万春召集各村干部开会,要求各村提前收割小麦,这是关系到夏收的大事,一定要抓好,耽误这件大事的要问罪!
村干部们反映,今年的小麦长势太好了,提前收割会减产很多。王万春声色俱厉地要求:“减产也比让雨水泡到地里强,上级的命令必须执行!”
牛有草回来立即召集社员开会,传达区里的指示。可是大伙儿思想上都通不过,在会上乱嚷嚷。牛有草也不会做什么思想工作,干脆让大伙儿赶快回去做收麦准备。
实际上,牛有草对提前收麦更是想不通,散了会他就去问地里仙,是不是真会有特大暴雨。地里仙说,以往麦收季节会有雨,不过连阴雨不多,可这特大暴雨不好说。谁能比气象台还有准儿!到底咋办,让牛有草自己拿主意。
牛有草刚回到家里,马仁礼就来给他汇报思想。汇报完了,牛有草看着马仁礼说:“哎,你整天弄个百叶箱天天研究气象,研究出啥来了?”“瞎研究,没有什么成果。”马仁礼就要走。
牛有草一把拉住他:“你说这几天真的能有特大暴雨?”马仁礼眨眨眼:“气象台不都说了吗?应该有吧。”说完抽身走了。
马仁礼当然也不想让麦子提前收割减产。他把百叶箱搬到麦地头上,蹲在地上,看着风速计,琢磨着。
杨灯儿过来问:“老马,研究出啥来了?”马仁礼不想瞒杨灯儿:“要我看,可能有雨,但是特大暴雨,怎么觉得不能有呢?”
杨灯儿怀疑:“你比气象台厉害啊?”马仁礼对灯儿说实话:“气象台说的是局部地区有特大暴雨,也没肯定麦香岭就会有。”
杨灯儿追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局部地区不在咱们这儿?”马仁礼点头:“我说有可能。”
天已经黑透了,马仁礼还在地里蹲着,直愣愣地盯着百叶箱。杨灯儿给马仁礼拿来两个饽饽。马仁礼接过饽饽,大口吃着。
杨灯儿盯着马仁礼:“看把你饿的,慢点咽,别噎着。你到底看出啥门道了?”马仁礼把杨灯儿当成知心人:“灯儿,按我的推算,最近会阴天,也可能打雷,可不一定会有大雨。保票我不敢打,气象台还经常预报不准呢,顶多是个差不多。”
杨灯儿皱眉:“差不多不行,提前收麦虽说损失不少,也比被大雨浇了强。”
马仁礼扛着百叶箱往家走,迎面碰到地里仙。地里仙跟着他进屋说:“仁礼啊,这场雨连着咱今年的小麦收成,一定要弄准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交给马仁礼,“咱们老农民,每年到麦收季节,就像坐在烙铁上,就怕大雨来,大家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保丰收。我年轻时就想,要是能预报天气就好了,打那时候起,就坚持记每年这个时候的天气,想琢磨出点啥,终究没成气候。你看看吧,也许对你有帮助。”
马仁礼惊喜地翻看本子:“太好了,有您这些资料,我心里就有底了。”
牛有草给社员开会,分配割麦任务,要求男女老少都要参加麦收,拼死也要把麦子抢收回家,谁也不许偷懒。吃不饱表示不偷懒,加油干!夏忙夏忙,绣女下床。懒出了名的马小转要成立个抢收队,大家选她当队长。可是,乔月说她来例假了,不能参加收麦。
回到家里,牛有草和乔月吵架:“你脸皮真厚,咋能当众撒谎?就是为了不参加麦收?”乔月噘嘴:“我就是不想参加麦收,每年的麦收,我就像过鬼门关,死的心都有了!”
牛有草训斥着:“麦收谁不累?再累也得咬牙挺着。你哪年的麦收出过力?人家割十垄,你一垄也割不完,还说把腰累断了,干一天休三天,还有脸说!”乔月哭了:“人家的男人都知道疼老婆、护老婆,哪有你这样的,拿老婆不当人!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跟了你!”
牛有草揭乔月的短:“你瞎了眼,我也没睁开。哪有像你这样的娘们儿,成天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活也不干,除了领孩子们唱唱歌,写俩字,就东家串门子,西家弄舌头。”
乔月一句也不让:“你胡说!我没做饭吗?做了你说不好吃,衣服洗了你说不干净。我串门子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创个好人缘儿!你成天瞪着眼珠子,训这个,呲那个,人都叫你得罪光了,不是我给你护拉着,你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别心里没数儿!”
正在这个时候,杨灯儿一步跨进门来说:“两口子这是咋了?”乔月一反常态,冲杨灯儿发火:“我两口子咋了,关你屁事儿,你来干什么?”
杨灯儿不和她计较:“你不是社长,跟你说不着。”乔月斜眼看着灯儿:“你和他不是一个社的,能有啥破事儿?除了那点事儿,还有什么?”
灯儿不愿意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们有啥事儿?”乔月双手叉腰说:“有啥事儿你心里清楚,别把我当傻子!你俩勾勾搭搭,谁不知道!”
灯儿气疯了,扑上前去拧乔月的嘴,二人厮打到一起。
乔月急喊:“牛有草,你的胆子哪儿去了?老婆叫人家打了,还在一旁看光景,给我上啊!”牛有草抱着膀子站在一旁说:“你就该挨打,看你敢不敢再胡说!”
乔月打不过杨灯儿,挣脱灯儿的扭打,跑到院子里喊:“乡亲们都来看啊,奸夫淫妇拉起手来打正房老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牛有草气上心头,追到院子里撕扯乔月:“你这败家的娘们儿,给我回去!”乔月跑了。
牛有草摇头:“这娘们儿没治,日子没法过了!”杨灯儿看着牛有草:“我真服你,咋和她过了这么多年?都是自找的!”
牛有草无奈道:“摊上了,没办法。不说她了,你来有啥事儿?”杨灯儿这才说正事:“我就是来告诉你,马仁礼说没雨。”
牛有草一听,急忙来找马仁礼,见面笑着:“老马啊,忙活啥呢?今天早上咋没去我那儿请示啊?”马仁礼慌了:“对不起,疏忽了,这就请示。”
牛有草正经说:“免了吧,别给我来虚里冒套的。我就问你,咱这儿有没有特大暴雨?”马仁礼装糊涂:“气象台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上级也下了命令,怎么还问我?你下的什么套?”
牛有草这才实心实意地说,他实在不想让就要丰收的麦子提前收割减产,他知道马仁礼也和他有一样的想法。马仁礼经常摆弄那百叶箱,研究天气。在这个节骨眼上,好钢要使在刀刃上,把研究的玩意儿亮出来,也算为大伙儿出力了。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心里好一阵翻腾,他觉得牛有草说得对,这才打开地里仙的记录说,根据他这几年观察,特别是参考了地里仙四十多年的记录,他认为,麦香岭的小气候和全省不一样,特大暴雨会有,但是,麦香岭不会有,要说有,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雷阵雨。气象台说的是局部地区有雨,不是全部地区。
牛有草连连点头:“有道理,继续说。”马仁礼说:“再看咱这里的具体情况。俗话说,烟筒不出烟,必定要阴天。水缸出汗大雨到。咱这里的烟筒都出烟,水缸外面干干的。能有大雨吗?还有,燕子高飞晴天报。晚起红云晒破土。日头落地火烧云,明天必定晒死人。你抬头看,那些燕子飞得多高!再往西看看,那火烧云都红了半边天!”
牛有草高兴地搡了马仁礼一把:“你小子还留一手啊!为啥不早对我说?”马仁礼摇头:“就我这身份,哪敢胡乱说,找死啊!”
牛有草问:“你们社是咋打算的?”马仁礼说:“这么大的事情,当然是赵社长决定,一切都听他的。”
牛有草还是不放心,就到地里仙家讨主意。地里仙告诉牛有草,马仁礼这个人委实有能耐,千万别小瞧了,他说咱这里没有大雨,估摸不会说错了,他念了这么多书,没有白念的。
牛有草皱眉:“可这回是气象台说的,咱敢信他的吗?”地里仙瞅着牛有草:“大胆啊,你的胆子哪儿去了?”牛有草一跺脚:“豁上了,就信他一回!”他决定,自己社里先不抢收麦子!
区长王万春听说牛有草敢违抗上级命令,不抢收麦子,立即赶到麦香村,拍着桌子训斥牛有草:“你想干什么?你比气象台还准吗?你是老天爷吗?”牛有草梗着脖子:“我就是个老农民,想的是麦子能丰收。”
王万春说:“我看你是二百五!麦子提前收的损失大,还是被雨水泡了损失大,你掰扯不清吗?”牛有草坚持着:“我也不是胡来,这么干我有把握让麦子不受损失。我和老天爷打了招呼,暴雨来不到咱们这儿。”
王万春吼着:“胡说八道,别跟我扯别的!”牛有草挺硬:“土地是我们农民自己的,我们应该说了算!”“你敢抗命吗?”“今天我就抗命了!”
王万春又拍桌子:“你疯了?知道抗命的后果是什么吗?我不能眼看着你胡来!”牛有草缓和地说:“要不这样吧,我负责的村东社不提前收麦子,要是出了问题你撤我的职,就是判我的刑,我也认了!”
赵有田、马仁礼带领众社员抢收割麦子,牛有草跑来,拉住马仁礼:“你不是说没雨吗?”马仁礼捶着累酸了的腰说:“我是那么说了。”牛有草喊:“那你们咋还抢收麦子?”马仁礼笑着:“执行上级的命令,不对吗?”
牛有草追问:“你没跟赵有田说不会下雨?”马仁礼凄然一笑:“我是什么身份?我敢说吗?我找死啊!”
麦香村的麦地,除了牛有草村东社的地里还长着麦子,其他的全割完了。牛有草站在麦田边,仰头望着天,心神不定,回到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马仁礼在家吃面条,杨灯儿过来焦急地问:“别光寻思吃,到底能不能下雨?”马仁礼无奈道:“我是老天爷啊?我说可能不下雨,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愿意信就信。”
杨灯儿皱眉:“你这不是给牛有草挖个坑让他跳吗?万一下雨了,他得背多大的责任啊?”马仁礼摇头:“那是他愿意背,我可不敢逼他!”“马仁礼,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下的圈套,我算看透你了!”杨灯儿一跺脚走了。
天空突然飘来一大块乌云,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炸雷。牛有草从炕上蹦下来,鞋子没穿就跑到院里抬头看天。马仁礼也跑出来。大伙儿跑到麦地边,看着金黄的沉甸甸的麦穗被风吹得摇来摆去。每个人的心都绷紧了。然而,乌云很快被一阵风吹散,只留下一些漂亮的马尾云,老日头在头顶上高兴地笑着。
牛有草这一把赌赢了。别的社麦子减产不少,他的社实打实获得了丰收。区长王万春在全区麦收总结会上特别表扬了牛有草社长。当然牛有草同志也没有贪功,会后他把马仁礼说没有雨的事全盘告诉了王万春。王万春让他回去就叫马仁礼到区里来一趟。
牛有草回到家里,看到猪圈里的猪都瘦得放屁打晃儿,埋怨乔月是败家的娘们儿,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能干。乔月赌气地说:“你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气儿没有顺溜的时候,我就这样,不想过了就说话!”
这时候,马仁礼和杨灯儿来了。马仁礼满脸喜气地告诉牛有草,他刚从区上回来,王区长表扬他了。杨灯儿也高兴地说,区长说了,马仁礼社长是乡村能人,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
马仁礼客套着:“全凭着牛社长的教诲,感谢您啊。”牛有草笑道:“本来就是你的功劳,你就别跟我客套了。我还得感谢你,是你让我们社的麦子丰收了。”
杨灯儿看着牛有草:“牛社长,我还寻思你把功劳都揽了过去呢,原来你跟区长推举了我们马社长,我错怪了你。”乔月问:“我们大胆推举了仁礼?怎么回事儿?”
杨灯儿看着牛有草:“牛社长跟区长推举,让马仁礼接了有田社长的职位,把那个副字去掉了。”乔月笑望马仁礼:“仁礼,恭喜你啊!”
大雨哗哗下着,牛有草披着蓑衣赶马车过来。路上,一个头戴大草帽的女人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地跑着。那女人是韩美丽,她是专程来找牛有草学习的,没想遇到大雨。牛有草让韩美丽上车,还把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乔月在家看闲书,牛有草和韩美丽浑身精湿地跑进来。乔月上下打量着韩美丽,让介绍一下。牛有草抹一把脸上的水说:“这就是先前认识的韩美丽。家里的,找件衣服给她换上,别凉着。”
乔月推说:“真不巧,我的衣服都洗了,没干呢。”韩美丽脱下蓑衣说:“没事儿,牛社长,把你的衣服给我换上也行。”乔月乜斜着眼说:“嗨,又不巧,老牛的衣服都没洗呢。”
韩美丽说她不嫌弃。乔月只好找出牛有草的衣服给韩美丽换上了。
牛有草让乔月赶快做饭,别慢待了客人。乔月推说她头疼,不能做饭。韩美丽很爽快:“嫂子身体不舒服,我来做吧,都是熟人,不用不好意思。”
外屋,牛有草拉风箱,韩美丽摊大饼,俩人不停地说着话。乔月在里屋警惕地听着。韩美丽说上级推广双轮双铧犁,他们社花不少钱置办了一套,老大的铁家伙,没有四五头牛根本拉不动,扔那儿没人管了。牛有草笑着告诉韩美丽,有时候上边的话不能全听,得拿脑子过一过,对的就听,没道理的就哼儿哈儿地应付过去就是了。韩美丽认为对上级不能阳奉阴违。牛有草说这叫灵活处理。韩美丽夸牛有草的媳妇长得挺好看。牛有草说光好看没用,过日子不行。乔月在里屋听到,气得故意不停地咳嗽。
韩美丽被雨水淋感冒了,发烧,浑身发冷,躺在厢房的炕上瑟瑟发抖。牛有草赶快给烧姜汤。天黑了,牛有草让韩美丽在家住一宿。韩美丽想了想,实在没有力气走路,就住下了。
牛有草走进里屋,乔月瞅着他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人还黏上咱家了?”牛有草解释说:“外边一直下着大雨,她还病着,你叫她到哪儿去啊?”
乔月冷笑:“看你俩的热乎劲儿,就是没病不下雨,你也能留她十天半个月的。我看出来了,你对她有意思!”牛有草瞪着眼说:“胡说八道!别没事找事!”
“找事怎么了?我就看不惯你那副热乎嘴脸!”乔月说着把手里的书摔到炕上。“你摔打谁呢?还翻天了!”牛有草说着上了炕,“我揍你!”
乔月一头拱进牛有草怀里,杀猪似的号叫:“救命啊,牛有草要杀人了!”
韩美丽走出厢房,听着屋里牛有草夫妻的吵闹,知道是因为自己引起的,她干脆来个不辞而别。不一会儿,屋里传出打人的声音和乔月的哭喊声,乔月披头散发地跑出屋子,冲进雨夜,跑到小学的仓房里再也不回家。
黄昏时分,牛有草坐在炕上生闷气,杨灯儿抱着柴火走进来,生火拉风箱做饭。她拿着抹布擦桌子擦柜子,拿着笤帚扫地,她不停地在牛有草面前晃动着。忙乎了一阵子,杨灯儿拉把椅子坐在牛有草面前,用深情的大眼睛看着他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她走了,我该来了。”
牛有草望着杨灯儿憋气不吭,好一阵子才说:“我爹临走的时候,我把话都说绝了,收不回来,要是收回来,那不是辱没祖宗吗?我听我爹的,不想折腾了。”
灯儿问:“那咱俩的事就没盼头了?”牛有草低着头:“你别逼我了,就算我这儿行,你爹那儿也行不了。”“行不行我让你看看,你等着。”杨灯儿站起身走了。
杨灯儿回到家告诉老爹:“这回我不能听你们的了,我要和牛有草过日子,除非让我死。”老杨头听闺女忽然说得这么绝,也来了驴脾气:“闺女,你不能死!可咱俩得有一个死,爹成全你!”
老杨头说罢走出屋子,灯儿娘急忙跟着走出去。灯儿怔怔地坐在那儿流泪。
牛有草听说老驴子喝土信子了,赶紧套上马车,把灯儿和昏迷的老驴子送到卫生院。牛有草要背昏迷的老驴子走进去。灯儿拦住:“我来背,你躲得远远的,别再惹他了。”
老杨头躺在急救室床上,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杨灯儿,老泪纵横道:“还救我干啥?我活够了……”杨灯儿跪在床前流着泪:“爹,你这是何苦呢?你为啥死活要拦着你闺女的道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心里有多苦吗?”
老杨头吭吭哧哧地说:“闺女,你光知道你心里苦,你知道你爹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的苦处跟谁说啊!你要是不收回那句话,我还要喝,不信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