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灯儿冷笑:“我怕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有人想跟我好,我还巴不得呢!”老杨头喊:“你可别忘了,他家是地主!”
杨灯儿借机发火:“他家是他家,他是他。人家不是当上副社长了吗?你说你一会儿嫌我嫁不出去,一会儿又嫌我跟别人好了,你秃噜翻张的,把我当面团揉啊?到底想叫我咋的?”说罢转身回自己屋里。
老杨头看着女儿的背影,嘴嘎悠着,寻思了一会儿,跟进屋子里说:“闺女,别动不动就跟爹发火,有话好好说。这么说,你看上马仁礼了?”杨灯儿没好气:“看上他了,咋了?咋了!”
老驴子当真了:“你这是痴了还是傻了?那么多爷们儿你不看,非和马大头的儿子搅和在一起,他是啥人你不知道吗?剥削阶级!”杨灯儿回嘴:“他爹是剥削阶级,他没剥削。”
老杨头喊:“他爹剥削的东西给他吃了,他就是跟着剥削了!”杨灯儿讲理:“他是他爹的儿子,能不吃他爹的?吃你的,你干吗?你要是剥削阶级,我不也得吃你的?再说了,马仁礼认真改造,政府都让他当副社长,你咋呼啥?显你的能事啊!”老驴子吹胡子瞪眼:“你这死妮子,气死我了!我把话撂到这儿,你要是再和他来往,我打断你的腿!”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几个人端着饭碗来到马小转家院子里吃饭,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听马小转传播新闻。马小转告诉大伙儿,马仁礼当上副社长,大小也是个人物,连杨灯儿都对马仁礼热乎了!
三猴儿看了一眼牛金花:“还是当官好啊,当了官就有女人疼了。”吃不饱说顺口溜:“当官好,当官妙,女人都热乎,男人都弯腰。成天支使嘴,有人给跑腿儿,你说美气儿不美气儿!”
马小转笑着说:“吃不饱你不用眼气,你要是也能当上副社长,我就热乎你!”吃不饱挺高兴地说:“行,你就看我的吧!”
眼看八月十五了,月饼是不敢想,各家蒸一锅白面饽饽就不错了。杨灯儿要到马仁礼家看看,去帮他蒸饽饽。老杨头堵着院门不让去。灯儿一膀子撞开老爹走出去。
杨灯儿来到马仁礼家,帮着拉风箱蒸饽饽,马仁礼受宠若惊,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看着。杨灯儿让他长点眼色,抱些柴火来。马仁礼放下柴火说:“灯儿,你来给我蒸饽饽,叫我怎么说好?我心里不安啊!”杨灯儿眼盯着灶膛里红红的火苗:“有啥不安?乡里乡亲的,帮个忙没啥,别多想。”风箱悠悠地响着,谁也没有话,可俩人的心里翻腾得比风箱还快。
黄昏,马小转、牛金花等几个女人在麦香河边洗衣,正议论牛有草和乔月两口子的事,马仁礼来河边洗刷农具。
多嘴多舌的马小转问:“马副社长,和灯儿对象搞得咋样了?啥时喝你们的喜酒啊?”马仁礼急忙摆手:“可不敢胡说啊,没有的事儿!”
马小转穷追不舍:“别遮遮掩掩的,大家都知道了。八月十五,灯儿是不是给你蒸饽饽了?”马仁礼只好承认:“有这回事儿。她看我一个光棍儿,饽饽蒸不好,去帮了把手,这没什么。”
牛金花笑着说:“村里的光棍多了,她咋不去帮他们?你俩还是有故事。”马仁礼无奈地说:“就算我有意思,人家灯儿也不会干。”
马小转烧底火:“灯儿不小了,再等几年就成了老倭瓜,你不急她急。”马仁礼说老实话:“就算她愿意,我也不敢。我怕她爹,要是她爹不同意,一连枷还不把我打成煎饼啊!保命要紧。”
马小转好像恨铁不成钢,把皂角裹在一件衣服里,用棒槌狠砸几下:“你呀你,胆大的骑老虎,胆小的骑猫屁股玩儿。你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没出息!打一辈子光棍吧!”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仁礼觉得,既然上面看得起他,让他当这个副社长,那就得认真负责干好。老干棒等人按老规矩播种。马仁礼见了老大不痛快,态度很生硬,批评他没有按照他说的播密点。老干棒不服气,说是不听兔子叫!马仁礼放高了声音,说这叫科学种田,说老干棒没文化,二百五一个,不懂科学就闭嘴!
老干棒火了:“你说谁是二百五?我打你个兔崽子!”说罢一头拱到马仁礼怀里,把马仁礼拱了个屁股蹲儿。大伙儿都笑了。
马仁礼坐在地上,说要到区里告老干棒。老干棒说告到区里也不怕,他是贫农,马仁礼是地主。杨灯儿闻声过来,说老干棒不对,有理讲理,不该动手,不科学下种就不对。
老干棒扭着脖子说:“啥科学不科学的,这地我想咋种就咋种,谁也管不着!”
牛有草走过来批评说:“老干棒,你这么说不对。现在地不是你自己的,是集体的,你说了不算!”
老干棒犟嘴:“这块地原来是我的!”牛有草厉声道:“嘿!你原来有地吗?不是土改分了地,你连闯要饭棍的地方都没有!”老干棒嘴嘎悠着没话了。
马仁礼坐在地上直哼哼。牛有草走过来说:“你也就是跌了个屁股蹲儿,没事,起来吧。”马仁礼哭丧着脸说:“我的尾巴根子断了,说不定这辈子就残废了,老干棒,我和你没完!”牛有草硬把马仁礼拽起来,让人把他架回去。
马仁礼躺在炕上哼呀哎呀的,杨灯儿来了问:“老马,伤得厉害吗?”马仁礼哼唧着说:“完了,我后半辈子算是残废了,老干棒得管我养老!”
杨灯儿挺热心:“我给你看看,我小时候跟我爹练过把式,跌打损伤懂一些。”马仁礼忙摆手:“伤在屁股上,女人看不得。”
杨灯儿坚持说:“不用你脱裤子,我摸一摸就知道伤势咋样。”马仁礼慌了:“那还了得?千万摸不得!”
杨灯儿只好说:“那好,你趴着,我离你远远的,看一眼就知道了。”马仁礼翻身趴下。杨灯儿抄起擀面杖朝马仁礼的屁股砸去。马仁礼一个高蹦起来,杀猪似的呼叫:“我的娘啊,杀人了!”
杨灯儿举着擀面杖:“我叫你耍熊,叫你放赖,今天我给你好好治治浑身的毛病!”马仁礼满屋子乱躲避,一不小心跌了个狗啃屎。杨灯儿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给我起来!”
马仁礼耍赖说:“就不起来,你打死我算了!”杨灯儿温柔地笑:“我知道你没吃饭,给你做点好吃的。”马仁礼坐起来说:“还真的饿了,就馋一碗面条。”
杨灯儿让马仁礼炕上躺着,她在外屋擀着面条问:“老马,面条要宽的要细的?”马仁礼在里屋喊:“当然要细的,龙须面最好,估摸你手艺好不到哪儿,韭菜叶宽的就行啊。”
杨灯儿亮着嗓门问:“浑汤的还是打卤的?”马仁礼得寸进尺:“吃就吃打卤的,做个麻酱面也行,当年我在北平吃过,面要过水,蒜汁要黏,麻酱要鲜,再铺上黄瓜丝,揪两根香椿,杀成末儿,嗨!”
杨灯儿语重心长地说:“老马啊,如今你也混得有个人样了,不容易啊,可得抓住机会努力进步。你是当领导的,咋能骂人呢?以后可要注意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把生产搞上去,可也不能性子太急了。你原先是面筋脾气,可我发现,最近你的脾气见长啊!架子也有点大了,是不是骄傲了?有点吧?没说错你。这可不好,影响你进步。老话不是说了嘛,骡马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不值钱。你听见了吗?”
马仁礼听着杨灯儿的话,心里那个热乎啊,简直就没法说了!从北平回到麦香村,他这是头一回从一个大姑娘嘴里听到这么入心的话。杨灯儿的话,字字句句钻进他似乎早已经干涸了的心田里,像甘露一样温柔滋润,甜美解渴。
杨灯儿给马仁礼端来面条,马仁礼双手接过面条,深情地看着灯儿,心里说,灯儿,你是一盏八百瓦的电灯,不光照亮了我的心,还温暖了我的心啊!
杨灯儿看着马仁礼大口吃着面条,问对不对口味儿。马仁礼看着灯儿的脸说:“这面条是我吃过的最好、最可口的面条了!一根根面条就像你说的每一句话一样,又香、又顺、又筋道、又滑溜,吃到肚里永远忘不了!”杨灯儿大大方方一笑:“文化人就是会转词儿!好了,我还要去洗衣服,走了!”
马仁礼望着杨灯儿的背影,心里暖暖的,灯儿那条在腰间摆动的大辫子,强烈地拨动着马仁礼沸腾的心。
马仁礼吃过面条,余兴未尽,就来到麦香河边看杨灯儿洗衣服。他来到灯儿身边说:“灯儿,这些日子没少得你的帮扶,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杨灯儿停下砸衣服的棒槌说:“谢啥,我是冲你领着大伙儿科学种田,不容易,今后带领大家搞好生产,啥都有了。”
马仁礼走得离杨灯儿更近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也得答谢你一下,送你个小礼物,别嫌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本书。”他从怀里掏出书来,“你看看,是《 西厢记 》唱本儿。”说着把书硬塞给杨灯儿。
杨灯儿甩甩手上的水,把书还给了马仁礼。二人撕扯着。远处的马小转走来,看到了这一幕。
马仁礼的书没有送出去,他沮丧地把书扔进河里说:“真是的,送礼被打了脸,看来我真的是讨人嫌。”说罢走了。杨灯儿看着马仁礼的背影摇头:“嘿,这人气性还挺大的。”
牛有草和社员们耕地,刚升任区长的王万春骑着自行车过来,他说牛有草被评上县里的劳动模范,改天要去县里戴大红花,接着问马仁礼最近的表现。牛有草说相当不错。王万春说:“有的人反映马仁礼改造不好,他当了副社长,脾气大了,还打骂社员。”“这可是胡说八道。”牛有草把马仁礼和老干棒的纠纷讲了。
王万春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马仁礼托人捎给我的信,发了不少牢骚,你把信退给他,就说我没收到。你把他看紧点,让他多干活,少说话。这些知识分子情绪容易冲动,小心胡说八道被人家揪了辫子。你给他透透风,别说是我说的。”
下午,牛有草找到马仁礼,推心置腹地和他说了不少,还把他给王万春区长的信交给他,说送信的人没找到王区长,退回来了。牛有草说:“有人让我告诉你,说你得小心点了,要是再乱讲话……”
马仁礼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我以后一定不再乱讲话。”牛有草一拍马仁礼的肩膀,鼓励说:“光想不行,得有实际行动,让大伙儿看看。走,帮我去我的自留地里拉犁,不管别人咋说,你只管拉。明白了?”马仁礼连连点头。
夕阳西下,半天红霞。马仁礼在牛有草的自留地里拉犁,牛有草扶犁。瞎老尹、老干棒等人来围观。牛有草看到大伙儿来了,像吆喝牲口一样喊着号子。
老干棒喊:“这是啥事儿?拿咱社长当牲口使唤啊?马副社长,不能给咱们村西社丢人啊!”瞎老尹摇头:“过分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马仁礼扔了绳套不干了。牛有草对马仁礼使眼色,马仁礼会意,继续拉犁。
瞎老尹说:“副社长,别听他的,老干棒说得对,你这是给咱们社丢人。”杨灯儿跑来看到这火了:“牛有草,你这是干啥?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
马仁礼喘着粗气:“这是思想改造,我愿意!”他拼命拉犁,绳子断了,他一下趴在地上。杨灯儿赶快上前把他拉起来。
马仁礼回家躺在炕上哼呀哎呀地叫苦。杨灯儿走进屋说:“老马,累坏了是不是?你是个软蛋,凭啥叫牛有草这么欺负?”马仁礼哭丧着脸:“我这样的出身,就得好好劳动,改造思想。”
杨灯儿替马仁礼抱屈:“你出身咋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在北平那么多年,又没剥削过,凭啥直不起腰来?”马仁礼言不由衷地说:“我这叫间接剥削,因为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爹剥削得来的,我得好好改造,改造一辈子。”
杨灯儿摇头:“我算看清楚了,你是个完蛋货!不行,我找他说理去!”
杨灯儿气呼呼来到牛有草家,还没落座就像机关枪一样数落:“你做的啥事儿啊!还县劳动模范?乡亲们都说你是欺负人的模范。”乔月也说:“我才听说这件事儿,大胆,你就是不在理上。”
牛有草梗着脖子:“你们爱咋说咋说,我就这么做了,犯法吗?”杨灯儿说:“咋说他也是个人,你咋能把他当牲口使?”乔月接话:“你这是侮辱人格!”
牛有草冷笑:“嘿!你俩一起上了!告诉你们,就得让这些剥削阶级尝尝当牛做马的滋味,他爹欠下贫雇农的债,当儿子的就得还。这叫一报还一报!”
马仁礼在院子里甩着肩膀,杨灯儿进来问:“老马,看样子你肩膀越来越厉害了,我给你瞧瞧。”马仁礼畏缩着说:“我可不敢,你再给我一擀面杖,我这小命儿就吧嗒了。”
杨灯儿笑着说:“你只要不是装病,我不会折腾你。进屋去,我带了我爹熬制的膏药,专门治疗跌打损伤的,可有效了。”灯儿用自制膏药为马仁礼敷伤。马仁礼心里又热乎起来,说道:“灯儿,你对我真好。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咱俩都该成家了,一起搭伙过日子吧。”
杨灯儿倒是很大方开朗:“老马,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人是不错。可实话告诉你吧,我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马仁礼心中一凉:“既然这么说,你就不要再来了,影响不好。”杨灯儿笑着说:“我愿来就来,愿走就走,你别想歪了啊!”
牛有草等劳模胸前佩戴大红花,坐在县礼堂前排,听劳模代表韩美丽作报告。
韩美丽兴高采烈地讲着:“小牛犊子牵回来,我给起名叫小花儿。大伙儿都说我有眼光。有人说小牛犊子是不错,可惜太小,干不了重活,耕地怕不行。我说没事儿,到时候我有办法。小牛犊子下地了,果然拉不动犁,我就把绳套套在我肩上,和牛一起拉犁。小牛犊子一看我和它一起干活,高兴了,对我哞哞叫着。我听出来它的意思了,它说,大姐呀,你够意思。我说,小花儿好好干,给大姐长长脸。小花儿还真争气,干的活儿又快又好。”大伙儿鼓掌。
韩美丽讲得更有劲头了:“后来我们的小花儿长大了,该找对象了,远近不少的公牛看见我们小花儿就拉不动腿,一个个都不怀好意。小花儿呢,好像见一个爱一个。我一看不好,不能让它自由恋爱,我得给它包办婚姻。为啥?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可不能让它跟那些歪瓜裂枣对上了,生个不像样的东西。我就牵小花儿挨村子转,给它找婆家,可我都没相中。小花儿有些不乐意了,跟我耍脾气,我就做它的思想工作,我说,小花儿啊,不是大姐挑剔,咱找对象就要挑个好的,第一要出身好……”大伙儿笑了。
韩美丽越讲越有精神:“大家别笑,我说的不是指家庭出身,是看对方的爹娘是什么品种。后来我在集贤村看好了一个,可人家说,配一次种要好多钱。集体的钱来得不容易,我哪儿舍得?就反复和人家商量,人家就是不开面儿。把我愁的啊,怎么办?哎,有办法了,我就牵着小花儿成天在那只公牛的眼前转。人家赶我走,我说,我牵着我的牛遛弯儿,关你们什么事儿?人家没话说了。那只公牛看见我们的小花儿就挪不动腿了,不听使唤了,也不吃不喝了,是害相思病了。人家一看没办法,主动牵着那公牛去找我们……”韩美丽讲得如同说书,还连带着表演,逗得牛有草和听报告的人笑喷了。
会后,牛有草请韩美丽在小饭馆吃饭,他说:“离上回咱们分手好几年了吧?”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说的咋那么对,正经有几年。我记得那时候咱们说过,来年劳模会上见面,咋没见到你?”
牛有草一笑:“不好意思,没评上。上边来了解情况,不会说呗。”韩美丽很认真地说:“光能干不会说不行,还得跟形势,你这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听说你们成立互助组的时候,五条半牛腿闹生产,有这回事儿?”牛有草点头。
韩美丽拿出一个本子递给牛有草:“我这儿有一本上一回劳模会奖励的手册,送给你吧。你得学文化。”牛有草接过本子憨笑:“我是想学,可一学脑瓜子生疼。”
韩美丽挺热心:“牛有草同志,不学进步就慢,一定要学啊!哎,记得那时候你还没结婚,怎么样,还单身呢?”
牛有草说:“结婚了。听你的报告,好像还没结婚?”韩美丽很开朗:“我一直没结婚。我的未婚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后来一直没有称心的人。你放心,一旦有了,这个人跑到天边我也会追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