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灯儿不甘心:“爹,就因为当年的过节儿吗?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老杨头驴性依旧:“就算我不记得,牛有草能不记得吗?咱两家是杀父之仇,你跟了他,还有好日子过吗?我不能把我闺女往火坑里推啊!啥也别说了,你要是不答应断了那个念想,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周年!”
杨灯儿流着泪说:“爹,我答应你,这辈子不想了!”
乔月自从搬进学校的那个破仓房,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夜里忽然下起大雨,破仓房漏雨了,乔月摆了满地瓶瓶罐罐接雨水,她躲在角落里,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房顶传来声响,乔月望着房顶,忽然走出仓房,朝房顶望去。马仁礼穿着蓑衣,正苫房顶。草不够了,马仁礼脱下蓑衣盖到了房顶上。乔月望着马仁礼,眼泪夺眶而出。
马仁礼从房顶下来,浑身精湿,瑟瑟发抖。乔月把马仁礼拉进屋里,赶紧给他擦脸,流着眼泪说:“仁礼,还是你对我好啊!我对不住你,我打算和牛有草离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复婚吧。”
马仁礼苦笑着:“这话从哪儿讲起?咱俩根本就没结婚,何谈复婚?”乔月一脸凄惶:“就算我说错了,你能不能接受我?”“这怎么可能?不是我嫌弃你结过婚,是我配不上你。”马仁礼摇了摇头,说完转身走了。
乔月看着马仁礼的背影,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就在马仁礼给乔月苫房的时候,吃不饱牛有粮也给马小转苫好了房,下来敲门。马小转开门一看是吃不饱,就问:“大半夜的,你来干啥?”吃不饱笑嘻嘻地说:“给你苫了半天房,你不知道啊?”
马小转心想,下着大雨,三更半夜的,别人没想到,吃不饱倒是想到了我,这个男人不错啊!不过她还是故意说:“雨水滴进碗盆里叮当响,挺好听的,让你给弄没了。”“那我再去给你捅个窟窿出来。”吃不饱说着,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马小转关心着:“凉着了吧?这可是你自找的。”吃不饱装着挺可怜的样子说:“转儿,你这话说得多伤人心,人家好心好意帮你都病了,连句好话都没赚上。”
马小转笑着:“死样儿吧,还挑起礼来了,好了,谢谢了,你回去吧。”吃不饱耍赖皮:“外边雨这么大,你好意思撵我走啊?”
马小转装着发愁的样子:“你不走咋办?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啊!”吃不饱嬉笑着:“那我就在你家小厦子里待半宿吧。”马小转瞟了吃不饱一眼:“不嫌委屈,那就随你便吧!”
雨停了,早上,老日头干干净净地出来。吃不饱在马小转家扫院子、喂鸡。
老干棒挑着水路过院门口,放下担子,探头看见院子里吃不饱在忙活,感到很奇怪。吃不饱笑嘻嘻地告诉老干棒,夜晚下雨打雷,他怕小转儿害怕,就搬来了。
老干棒笑问:“过一起了?”吃不饱得意着:“还用问吗!”老干棒一拍大腿:“就这么地了?”吃不饱大嘴咧到耳门:“跟你学的,找个日子请大家喝喜酒!”
老干棒走了。马小转跑出门来,举着擀面杖要打吃不饱:“你这个不要脸的,我叫你胡说,谁跟你过一起了?你迎风放屁,想臭死人啊!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吃不饱跳来蹦去躲闪着喊:“转儿,转儿,你听我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打死我也没用了,就答应我吧。”
马小转哭了:“叫我跟你过日子?你又馋又懒,自己的那个窟窿还填不满呢!”吃不饱哄着:“那是从前,现在我学好了,你要是嫁给我,我保证你隔三差五吃上肉蛋儿。”
小转儿放下手里的擀面杖问:“吹牛吧,你咋让我吃上肉蛋儿?”吃不饱急忙哄着:“我现在表现得可好了,经常受社长的表扬。你等着,我以后天天进步,当上副社长当社长,当上社长当区长,我就吃公家粮,你就是区长娘子了,咱们就猪羊成群粮满仓,到那时候咱雇上丫鬟婆子……”
马小转一下笑起来:“呸!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兴这个。你是做梦去吧!”吃不饱一拍脑袋:“忘这茬了。总之有人伺候,给你端尿盆、捶背……”
马小转脸上阴转晴:“要是这么说,嫁给你也行,你得给我写个字据!你不会写字找个会写的。成亲那天,规矩我说了算。”吃不饱指天发誓:“行,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吃不饱牛有粮和马小转办喜事了。老干棒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吃不饱和马小转。吹鼓手跟行。吃不饱和围观的人打着招呼。马车停在马小转家门前。鞭炮响了。该新人下车,新郎背新娘了,吃不饱要背马小转。
马小转正经说:“别急呀,你说只要我嫁给你,给我当牛做马都行,今天你给我当马。不按说好的来,我今天就不下车!”
吃不饱无奈跪在地上学马,马小转下车骑在吃不饱牛有粮身上。大伙儿都乐了。地里仙很生气,认为这是给老牛家丢脸,他转身走了。吃不饱驮着马小转进屋。
老干棒笑着:“吃不饱你真行,没出啥力就把媳妇驮回家了。”吃不饱也逗乐:“谁说没出力?没看见老婆把我当马骑吗?”老干棒大声说:“要是有姑娘能嫁给我,我给她当磨刀石都行!”他这是说给谁听呢?
牛金花和三猴儿马仁义的好事早已经有九成熟了,问题是寡妇牛金花和她的婆婆要求三猴儿必须要“倒插门”,而三猴儿不想“倒插门”。这会儿,牛金花看着吃不饱背马小转的热乎场景,就很是羡慕,对三猴儿说:“你看看人家,为了讨媳妇,啥事都能做出来,你就拉不下脸来?”三猴儿看着牛金花的圆盘大脸问:“非倒插门不可?”牛金花说:“没的商量!”
三猴儿挠头:“等我再琢磨琢磨。”牛金花一扭身:“慢慢琢磨去吧,等别的人倒插门进来,你想插也插不上了!”
三猴儿看着大奶细腰肥屁股的牛金花,真怕别人抢了去,那时候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他突然高声喊道:“大伙儿都听着,我马仁义和牛金花过两天也要成亲,大家都去喝喜酒啊!”吃不饱问:“你答应倒插门了?”三猴儿乜斜着眼笑:“你都能给媳妇当马骑,我倒插门也不算丢人!”
牛有草要和乔月离婚,王万春知道后找牛有草谈话,劝他回去找乔月好好谈谈,能不离就不离,凑合着过。在组织的人不能说离就离,当社长的更得起表率作用。
牛有草听领导的话,来到小学校,要和乔月再谈谈。乔月不让牛有草再费口舌,她决心下定不回头。牛有草最后求乔月晚上回去吃顿散伙饭。乔月很干脆地答应了。牛有草走出来,正碰上邮递员骑自行车过来,说有他一封信。牛有草接过信塞进口袋里就往家走。晚上,乔月果然回来了,还亲手做了饭菜。牛有草拿出一瓶酒,二人喝酒吃饭。
牛有草倒满两杯酒说:“乔月啊,就要分手了,我想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我不是没动心,哪个男的不想搂着好看的媳妇睡觉?可过日子不是光睡觉,还有油盐酱醋,家里家外,也免不了放屁打牙。你说咱俩这几年过的还叫日子吗?你心里憋屈,我心里也焦得慌,我想就对付着过下去,可脾气不由人,咱俩都遭罪,还是分开好。”乔月和牛有草碰杯:“对你这个人,我起先真的很佩服,也知道你有些不得意我的地方。那时候我想,结了婚我慢慢改造你,可是我错了,生就的脾气长就的肉,我改造不了你。”
牛有草干杯:“我也想改造你,可是不成。有人劝我,打服的老婆揉到的面,天天大耳刮子伺候,不信打不好老婆。可我能那么做吗?我就打了你一回,鸡蛋打散黄儿,收拾不起来了。”乔月也干杯:“你就是不打我这一回,我也不想和你过了。不说了,写个离婚申请吧,你不会写我写。”
乔月拿出纸笔。牛有草忽然想起还有一封信,就从兜里掏出信交给乔月。乔月打开信,里面掉出一张黑白照片。牛有草拿过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人。乔月很快看完信告诉牛有草,信是他娘写来的,说她在鞍山农村挺好,还向牛有草的爹问好,让爷俩别惦念她。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他同母异父弟弟。
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照片,好久叹了一口气才说:“这事可咋跟我爹讲啊!”乔月催着:“怎么讲你慢慢琢磨。咱们快办正事,写离婚申请。”
牛有草开始说了:“农民牛有草,媳妇叫乔月。成亲这些年,吵闹度日月。小吵二四六,从来不断溜;大闹三六九,神仙躲着走。日子这么过,简直没法活。天上下雨地上流,媳妇要走没法留……”
牛有草一边说,乔月一边写。两人话聊透了,都觉得离婚是一种解脱。
第二天,牛有草和乔月就到区里办了离婚手续。乔月和村长马仁廉说好,调到村西社去。地里仙主持乔月和牛有草分家,衣服各归各的,粮食一家一半儿,锅碗瓢盆对等分配,各样家具互相商量,各种农具各取所需。可是,两口子只有一床被子,俩人互不相让。地里仙为难了,不知该咋分。乔月倒是干脆,她拿起被子,拖来铡刀,用铡刀把被子铡开。大伙儿都笑了。
牛有草重新过上光棍的生活,自己做饭洗衣。韩美丽听说,扛着行李来了:“听说你和那口子离婚了,我来和你结婚啊!”牛有草笑了:“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离婚了不假,没说和你结婚啊!”
韩美丽干脆利落:“拉倒吧!我上回到你家,你媳妇又哭又闹的,还不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不错,正好补这个缺,我把结婚介绍信都开好了。”
牛有草哭笑不得:“你这人咋这么浑啊,我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你赶紧走!”
韩美丽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能赶我走啊!我大老远来了,总该留下吃顿饭吧?我的嘴泼,有口吃的就行。”
牛有草和韩美丽吃饭,韩美丽饼子就大葱,吃得很欢实。
牛有草毫不客气:“你这人真冒失,也不打声招呼,就要和人家结婚,跟假小子似的。”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说的咋这么对,我们村里的人都叫我假小子。我要跟你结婚,我就冲着你肯上进,将来能干一番大事业。”
牛有草无话可说,只是摇头。韩美丽打饱嗝打得很响:“吃饱了,白跑一趟,走人!不用你送,这回道儿熟了,以后说来就来。牛有草同志你听着,我盯上你了,你早晚是我的人,除非你一辈子不结婚!”韩美丽走了。
牛有草喊她扛着她的行李走,韩美丽头也不回:“不用,早晚都得铺在你的炕上,就不麻烦了。”
乔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跟牛有草这一场婚姻让她清醒了,还是文化人马仁礼对她的胃口。乔月着篮子来找马仁礼,拿出热热的韭菜包子让他尝尝。马仁礼说不能无功受禄。乔月自有理由:“现在我是你们社的社员了,慰劳劳苦功高的社长还不应该!”马仁礼还是让乔月拿回去。
乔月脸色阴沉下来:“不吃我就喂狗。”马仁礼忙说:“别,我吃还不行嘛!”
乔月妩媚地笑了,很亲热地让马仁礼把手擦干净进屋吃。马仁礼吃着包子说:“牛社长跟我说过,当初你追他的时候也是用包子。”乔月脸红了:“仁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是不原谅我?”
马仁礼只顾吃包子:“你没做错,我原谅你什么?”乔月发自内心地说:“当年我伤害了你,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揭发你,现在想来很难受。”
马仁礼重复乔月当年的话:“那时候你没有必要飞蛾扑火啊!”乔月追问:“咱俩真不能走到一起了吗?”马仁礼推脱说:“乔月啊,我‘地主羔子’的皮永远脱不掉,所以的确配不上你。”
乔月心里酸溜溜地回去,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到自留地里整地。她干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皱眉头看自己的手掌磨没磨破。牛有草扛着镢头过来,没吭气就帮乔月整地。乔月问是不是可怜她?牛有草告诉乔月,原来这块自留地是他俩人的,现在散伙了,地就不分了,交给他侍弄,乔月不用沾手,收的东西平分。乔月扑哧笑了。牛有草劝乔月赶快嫁人,马仁礼就合适。
乔月奇怪:“你俩不是不对劲儿吗?怎么想起他了?”牛有草实话实说:“我和他是不对劲儿,可这人过日子可靠,为人厚道。再说你俩本来应该是两口子,成个家吧。咱俩是一场误会,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别扭。”
马仁礼在家做饭,乔月又着篮子来了,这回送的是芸豆馅儿的包子。马仁礼还是让乔月走。乔月站在那儿不动,泪水流出了眼眶,接着号啕大哭:“我太无能了,除了唱戏,就会包包子。唱戏你不愿意听,包包子你不吃,叫我怎么办啊!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你难道非要我跪着给你认错吗?”
乔月的话说到了马仁礼的心坎上,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确实有乔月啊!心里的疙瘩是该解开了。沉默良久,他终于说:“把行李卷搬来吧。”乔月破涕为笑。
乔月和马仁礼到区政府领了结婚证出来,乔月想找个饭馆吃顿饭庆贺一下。马仁礼觉得还是不要张扬,婚礼不办了,晚上搬到一块儿就行。俩人回到家里一看,见桌子上摆满了乡亲们的贺礼,还有一桌好饭菜。马仁礼十分感动,觉得乡亲们没抛弃他,冲这一点,他也要混出个样儿来!
夫妻二人准备睡觉,乔月突然呕吐起来。马仁礼怀疑她和牛有草离婚不到两个月,是不是和他有了?乔月说她一直不想要孩子,总是算着日子行房,只临分手那天晚上在一块儿了。马仁礼如五雷轰顶,呆坐在那儿。
乔月哭道:“仁礼,怪我疏忽大意了,我对不起你。你说句话啊!”马仁礼突然冷笑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牛有草啊,牛有草,这辈子我记你三笔账,元宝、老婆、孩子!”乔月满脸懊悔地说:“仁礼,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孩子可以不要,我以后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就是了。”
新婚之夜,马仁礼没有丝毫的欢乐,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早晨天刚亮,他就来找牛有草。牛有草笑着:“马社长,听说你和乔月悄悄把喜事办了?咋有点不高兴?”马仁礼阴沉着脸,阴阳怪气地说:“能高兴吗?你剩的饼子我吃了,你剩的粥我喝了,你放的屁我闻了,你拉过的屎我擦了!乔月怀了你的种!”
牛有草大笑:“真是大白天说梦话!我们俩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告诉你吧,乔月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马仁礼撇嘴:“你懂个屁!乔月是不想要孩子,她有她的办法,你的种子都撒到沙子地里白忙活了!我问你,你们分手前一天是不是在一起了?”
牛有草瞪眼:“是啊,那时候还没办手续,合理合法!”马仁礼咬着牙:“这个臭娘们儿,就是那天昏了头,怀了你的孩子!牛有草,你这是害了我啊!”
牛有草摇头:“这真是黄泥巴掉进裤筒里,不是屎也是屎。”马仁礼暴怒:“你别装糊涂,你这是拉了屎往我脸上抹,你不是人揍的!我恨不得杀了你!”说罢,抄起身边的头要砍牛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