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出车》,邓晨辞气苍凉悲壮,又带着隐隐的骄傲,仿佛是回到了往昔北征的岁月,悲伤于阵亡的勇士,骄傲于远征的胜利,待唱至“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时又浅唱低徊,辞气温柔、哀伤,唱至最后“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又充满了豪迈之意,身旁的颜夕听了再也忍耐不住,泪落如雨,起身勉强道:“臣妇失礼,且容臣妇暂退更衣!”说完踉跄而下。
邓晨大饮一杯,再次歌道:“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皇出矣。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一边唱着,一边看着他的几个子女,歌毕,泪如雨下。
邓晨落座,长孙静看着有些不安,却也没有说什么。周广宇再次唱了一首《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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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秋雨绵绵,周广宇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看看,屋里还是漆黑一片,他是皇帝,习惯了宵衣旰食的生活,早起更是习以为常。他醒过来,坐起身子正要下榻,忽然想起今天是休沐,不用上早朝的,他再次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黑夜的声音在他耳边隆隆地响着,证明这是寂静的夜。他瞪了许久的眼睛,最终还是坐了起来,扶着腰下床,下床后还不忘给还在睡着的皇后掖掖被子,以免她冻着了。在掖被子的时候,偶尔年轻时的片段记忆闪进他的脑海里,那时候她是那么的美丽,岁月催人老,如今她的容颜终究不如往昔了,自己也老了。“老”这个字闪入脑海,他摇摇头将它驱除,可是精神似乎真的不好了,也开始回忆从前了。
黑暗中长孙静睁开眼,模模糊糊地唤了声“陛下”,他掖好被子,轻轻道:“还早,你睡吧!”这话说的很自然,有时候他会想让那些大臣看到这幅情景估计会指责他荒淫,不过他喜欢这样,虽然经常和她吵,但毕竟是吵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他穿好衣服,燃起蜡烛,在几案后坐着,听着殿外的雨水从檐头滴落的声音,心思翻涌。这一年他经常这样,每每坐下,总要不由自主的考虑将来的事,将来的安排,一步一步……
天亮了,他简单地用过早膳,离开了椒房殿,在皇宫里随意地走着,高岩打着雨伞跟着,他沿着回廊走着,偶尔湿冷的寒风吹来,他也禁不住打寒战,但他这一日似乎就是想到处走走,他随意地在偌大的皇宫里走着,所到之处侍卫、宫女、太监纷纷行礼,他也没什么表示,直到走到了长寿宫,他才忽然明白,这才是今日的目的。
长寿宫,自从上次在吴国太后寿宴上,他和皇太后闹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了,甚至于往日里的晨定昏省也懒得做了。甚至他把这个地方移到了脑后,不愿意想起,每次在皇宫里散步也会刻意避开长寿宫这个地方,但是这一日不知怎的他却逛到了这里,看着濛濛细雨中显得有些清冷的宫殿,他抬起步子迈了进去。
早有內侍前去通传皇帝驾到了,但是殿内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依然保持着清冷,仿佛在抗拒着他的到来。回廊下的內侍、宫女纷纷行礼,周广宇挥挥手迈步进殿。
殿里烧着安神的檀香,淡淡的香味在宫殿里缭绕,皇太后在几案后坐着,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睛,看了过去,周广宇进殿转过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都愣了一下。在周广宇的眼中,几案后的那人这一年来似乎又消瘦了不少,虽然精神依旧健硕,但是鬓角处终究开始出现了灰白的颜色。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生他的女人在大周建立前可以说尝尽艰辛,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后来大周建立了,她操心的才少了,慢慢地又生了黑发,如今竟然又生出白发了,看到这里他心情颇为复杂。在皇太后的眼里,门口的那个比他小几十岁是她的儿子,此时做着大周皇帝之位的人,此时满头白发,容颜苍老,精神气力似乎都不行了。记忆中他骁勇异常、文武双全,精神总是那么好,哪怕是去年的时候,还很好的,短短一年怎的老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自己的孩子吗?恍惚间她又想到自己这一年又怎样了呢,是不是也苍老了许多。
这一对恩怨纠缠的母子就这样默默地相互看着,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片刻后,皇太后从惊讶中醒了过来,语气温柔,充满着难言的味道:“你来了!?”似是询问,又似是笃定,周广宇上前,在下手坐下,“我来了!母后。”他同样温和地回答,仿佛是在确定,又仿佛是在回应。殿外秋雨绵绵。
“母……后……!”皇太后轻轻闭上眼,仿佛在咀嚼回味这两个字一般,“好久没听到你喊这两个字了,有一年了吧,自从那天之后。”
“从那天之后,整整一年!是孩儿不孝,让母后忧心了。”周广宇平淡地说着。两人都说到了那一天,但是两人却又都很平静,仿佛在拉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家常。
皇太后睁开眼,淡淡道:“你今天怎的来这里了?我记得往日里你是最不喜欢看到这座宫殿的。”
“想来,就来了!”
“嗯!”皇太后轻轻发出了这个无意义的音,再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雨似乎更急了些,雨滴打在瓦片上发出连绵不断的敲击声。
“母后!”周广宇轻轻唤道。
皇太后睁开眼看着这个儿子,平淡的语调在安静的大殿里响起。“从小到大,儿臣总觉得母后不喜欢儿臣,甚至是讨厌儿臣,儿臣窃惑。想儿臣与广明皇兄、阵亡的三弟广平、四弟广安俱是母后所生,母后自小悉心栽培广明皇兄,宠爱三弟广平,广安出生后也是备受宠爱,为何只有儿臣总是被忽视乃至于刁难呢?昔年武姜厌恶庄公尚有惊姜之故,母后恶儿臣所为何来,莫不是那夜儿臣生时亦有惊姜之为?”他语气平淡,最后一句甚至有些轻佻、嬉笑之意,但脸上却颇为苦涩。
“没有!”
“那却是为何?不但儿臣不受母后喜欢,儿臣的妻儿亦不讨母后的欢心;广明皇兄虽然故去,母后对于皇嫂、两位皇侄、侄女可是疼爱的紧啊!”
“是这样吧!”皇太后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或许是,因为,你刚好排行第二吧!哀家忽略了。”
“是这样啊!”周广宇心里苦涩,口中喃喃道。
“应该是。广明出生的时候,因为是第一个孩子,也是嫡长子,将来要承家立业,自然要悉心培养,广平在广安为出生时是最小的自然要疼爱,广安成了最小的自然也要疼爱,你处于中间,你出生时哀家心思放在培养广明上,广明长大了,广平又出生了,哀家又紧着疼爱广平,所以就把你忽略了。”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丝丝的歉意。
“当年广明皇兄遇刺后,母后伤心之余,对儿臣颇多怨恨,这是为何?”
皇太后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也许是因为,该去剿灭那个家族的是你而不是广明吧!你抗了皇命,只能广明去了,广明沾上了如此大的因果,哀家对你有些看法。”
“儿臣果然比不上广明啊!”
“他是我的心血所寄。当初广平在战阵上阵亡,你父皇命你剿灭王门,你不但不肯,反而劝说你父皇放下仇恨,广平是你的亲弟弟,你竟然帮着仇家说话,广明无奈,只能自己带兵前往,广明后来遇刺,我不怨你又怨谁呢?”皇太后说的有些急促,说到后来声音都扬了起来。
“是这样啊!可是当年,广平出征时,我是劝说过父皇、母后的。当时对手的主将是王门弟子,武艺高强,我是想代替广平出征的,但是你们都不答应。广平是在战阵上阵亡的,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将军上阵本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没有你杀别人却不允许别人杀你的道理。以广平战殁的缘故剿灭对方的师门,这本就牵连太过。况且,王氏家族传承数百年,江湖上的武道家族、门派很多与这一家族有关,当时军中的一些将领也是与这一家族有关的,牵扯太大,所以我才极力阻拦,广明皇兄也是知道的这其中的干系的。这件事于我而言,我有不孝,但我不认为我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