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意识到我喜欢上了这里,它在某个地方触及了我的心灵,他们诚恳的眼神和脸上羞涩的笑容,在这贫穷的周遭环境里显得如此珍贵。
人人都爱“帅美金”
登上去仰光的飞机的过程有点波折,曼谷机场亚航的值机柜台人员好像业务不太熟练,因为缅甸的特殊出入境要求(只能飞进飞出),我需要同时购买一张从仰光离境飞去吉隆坡的机票。
她拿过我的护照,低头在电脑上敲打了一番,抬头来了一句:“你不能去马来西亚。”
我吓了一跳,赶紧问她:“为什么?”“因为你没有签证。”
“我不需要签证,凭离境机票我可以在马来西亚机场得到120个小时的过境签。”
“过境签的意思是你只能待在机场里,不能出去,你要去吉隆坡待在机场里吗?”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非常生气,压抑着怒火说:“叫你领导来。”
她果真起身拿着我的护照去请示了一个貌似是领导的人,两人低头耳语了一阵,她回来用一种毫无商量的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机票。”
我懵了一下,但是马上回过神来:“好吧,但是我今天要去的是缅甸(Burma)。”“Burma?”我发现她毫无常识,于是又说了一遍:“我去缅甸(Myanmar)。”(Burma是缅甸的原用国名,后来缅甸军政府上台后才将国名改成了Myanmar)“缅甸哪里?”她仍然瞪着眼睛,双手撑在柜台上站立着,像警察一样地盘查着我。我不明白亚航怎么会请这样的乌龙小姐来工作。“你不能看一下你的电脑吗?我买的票难道你们没有记录吗?”
她终于低头坐下在电脑前敲打,一会儿过后,她不甘心地把我去仰光的机票拍在了柜台上:“但是你去马来西亚还是需要签证。”她还真是执着。
“这不关你的事!”我愤愤地丢下一句便转身走了。仰光机场,海关工作人员接过我的护照翻到签证那一页麻利地盖了章,我算是正式进入了缅甸。一个穿着笼基和白衬衫的男的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等在大厅的出口处——我抵达仰光已是晚上七点,加上我事先查到缅甸的交通费并不便宜,所以我事先订了一家有接机服务的旅馆。
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发现缅甸男人们都不穿裤子,而是围着一块布,布从腰盖至脚踝,再在腰前打一个结,当地人管这叫“笼基”。原来缅甸的男人都穿“裙子”,这就是缅甸给我的第一印象。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载着我还有其他几个外国游客吭哧吭哧地驶向旅馆,夜色浓密,我张望着窗外想看点风景,结果发现没有路灯什么也看不到。车子七拐八弯,在马路边上的一栋四层小楼房面前停下,周围一片黑乎乎的矮屋平楼,没有花园没有便利店没有酒吧,我来到了一个和泰国完全不一样的国家。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崭新的美元递给旅馆的前台,前台接过去一看说:“这张美金我们不要哦。”
我的心里一沉:“为什么?这张美金很新啊!”“你看,这里有污点。”她指着几个针眼大的圆珠笔渍给我看。我早就听说缅甸对美金的要求很高,但没想到这么变态,为了防止出现折痕我甚至把美金都夹在了书本里。“总而言之,你的美金一定要‘帅’!”我的一个朋友这么提醒我。“美金就是美金,难道上面多了个小黑点它就不是美金了吗?”我望着前台问,她的脸上抹着一层白色的树皮粉。“好吧。”她笑一笑收下了。
穿越到50年前的中国
隔天一早,吃过旅馆的早餐我就出门了——缅甸的房费里都包含早餐,很简单的西式早餐,咖啡、煎蛋、面包、香蕉,如此而已。
出旅馆门往左,前台的姑娘把我要去的地方都翻译成了缅文写在纸上给我,她还仔仔细细地给我画了从一到十的缅文数字,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公交车站在哪,我找不到招牌也看不到任何形似车站的建筑物。
街上穿着笼基的男人和抹着树皮粉的女人来来往往,街角的杂货铺门口摆了几张矮桌,一群人围坐着嚼槟榔,地上一摊摊的“血渍”。人力车、小货车的车斗里放了两排长凳,里面挤满了人,坐不下的人就扒在车身或者车门上,当地人管这叫皮卡(pickup)。
再往前走,经过了几个繁忙的电话摊,木桌上摆着几台老式家用电话机,错乱的电话线不知道通向哪里,几个人正在排队,原来,昂贵的通讯费使得手机在缅甸成为了奢侈品。路边的食摊出售着米饭和黑乎乎的腌菜,夹着公文包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在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我感觉像穿越回到了50年前的中国。
我在一家小店里转悠,买了几样零食,走出店门没一会儿,听到后面有人在“哎哎”地大叫,我转过头,胖乎乎的店主正拎了个袋子在跑步追我,原来粗心的我买了东西却没有拿,他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就急急忙忙地回头走了,好像生怕我要跟他道谢一样。
我摸到了规律,这里没有站牌,只要看见路边有一堆人聚集在一起大概就是车站了。果然,车子停下,随车小弟跳下来嘴里嚷嚷着含糊不清的缅文,我一步跳前挤开人群,把写着缅文的纸条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抓起来看了看摇摇头,又一辆车子停下,我又一步跳前……重复重复,终于搭上了一辆。
车里已经很拥挤,几个妇女坐在一排,看见我,仿佛商量好似的给我挪座,她们挤成一团,却给我腾出了一个空位,然后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也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了。
“挂”在门口的随车小弟向我招手示意,意思是我到站了。起身欲走,听见后面有人在使劲跺脚拍手,转身看,那人用手指着放在座位旁的那袋零食,我又忘记了!看来在缅甸想要丢点东西也是很难的,因为善良的人们总是会提醒你。我跳下车来,随车小弟很不放心地看看我,下车地离旅馆还有点路,他跟我比画旅馆的方向,跳回车后还不忘回头监督我朝正确的方向走。
我突然意识到我喜欢上了这里,它在某个地方触及了我的心灵,他们诚恳的眼神和脸上羞涩的笑容,在这贫穷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珍贵。
幸运与否是比出来的
我在仰光匆匆停留,就坐车去了缅甸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我和一对法国夫妇一起拼出租车去汽车站。我原以为从仰光机场到旅馆的车是我这辈子坐过的最破的车,不料山外有山,我刚上车,司机跟我说:“请你帮我拉住车门。”原来一边的车门已经松了,不拉住的话在行驶中车门就会自动打开。我自然不敢松懈。
“为什么不修呢?”我问,司机只是笑笑,不做回答。法国夫妇说他们昨天在仰光的昂山市场里换钱时被骗了。1美金正常黑市价是800基普左右,换100美金就是8万基普了,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光点钱就能点到晕头转向,骗子就利用这一点,用高汇率做诱饵,在大面额的钞票里夹小面额的钞票。法国夫妇损失了200美金。听起来是很简单的套路,但已经有很多人上当了。
仰光到曼德勒的空调大巴貌似是马来西亚政府捐赠的,皮椅地毯,三排独立座位。我们都直呼豪华,当然普通缅甸民众是坐不起的,车上一半都是“老外”。车子经过几段泥路,险些陷在里面,一会儿又上下颠簸,我抓住扶手以免被甩出座位。两个大城市之间的道路状况都如此糟糕,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与此形成极大反差的是,窗外大片碧绿的田野和山坡,农人和牛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一切都是绿悠悠的,十分宁静。
凌晨到曼德勒,法国夫妇说:“我们订了旅馆,有车子来接,一起吧。”结果旅馆的人居然骑了辆改装的木板车来接我们。开到一半,戴着草帽的司机跳下车拿了个1升的可乐瓶去路边的小店买汽油。我问汽油多少钱,结果惊讶地发现缅甸的黑市汽油居然卖到了三十几块人民币一升。我到曼德勒是为了印度签证,出发之前我给印度驻仰光和曼德勒使馆分别写了邮件,问持中国护照可不可以申请旅游签证,两边的答复都说可以。我觉得仰光太吵闹不适合打发日子,结果到曼德勒一看更加失望,几条单调的街道上开满了金店和珠宝店,很多中国人在这里做生意,这让我有点担心接下来的日子。
我搭了一辆皮卡车去印度领事馆,如实填表交钱,没想到给自己留了一个隐患。我回到旅馆,冲凉躺下,6月初的曼德勒,气温达到了43℃,而白天是经常停电的,房间就像一个蒸笼,床单一会儿就被汗水濡湿了,我躺到地板上,热气还是阵阵袭来,我汗流浃背地好不容易睡着,旅馆的前台咚咚地拍门,说印度领事馆打电话叫我过去一趟,我知道一定是我的签证资料出问题了,不敢耽搁,赶紧出门拦了一辆摩托车过去。
到印度领事馆,领事穿着西装正襟危坐,办公室里的窗式空调哧哧地往外送着冷气,冷气一吹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想他最好多问我几个问题,我好在这多蹭一会儿空调。
半响,他开口了:“你资料上填的你的职业是设计师?”“曾经是。”我老老实实回答。“你是准备去印度旅行还是去工作?”
“旅行。”“为什么想去印度旅行?”
“因为……”我答不上来了,眼角瞄到办公室里的一块印度旅游的宣传板“IncredibleIndia”,“因为印度很不可思议。”我照葫芦画瓢。
“你保证你不是去印度工作和去印度卖东西的吗?”领事的脸变得很严肃。
“绝对不会,我不是去印度做生意的。”
“你们做设计的都很喜欢卖东西,如果你这样子做,我无法给你旅游签证。”
“我发誓,我只是想去印度旅行。”“好吧。”他似乎终于放心了,身体往后一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要确认,你可以回去了,等签证下来了会电话通知你。”我向他致谢后就回去了。
没想到随手填的一个曾经的职业会给自己惹来这样的麻烦,我向旅馆里的一个美国人抱怨,他说:“你为什么要填设计师啊,你就填最无聊的职业就好了,比如我每次都填打字员,无趣到他们都不愿意问我第二个问题。”
我吸取教训,决定以后不管哪个国家,职业栏一律填成学生,这样最安全。
我雇了辆摩托车去看乌本桥,司机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人。摩托车风驰电掣,穿过窄小凌乱的街道来到郊外,泥路的一边是湖水,一边是散发着臭味的垃圾堆,几个小孩和妇人正在垃圾堆里翻拣。再往前一点,到了一块平整空地,走上去就是美丽的乌本桥了。
这座世界上最长的柚木桥全长1200米,来回要走一个小时,有“情人桥”的美称,我走到一半就放弃了。湖边的船夫招揽着生意,我跳上一艘驶向湖中央。正值日落时分,天空中火红的晚霞将金色的光辉洒在了桥身上,披着袈裟的僧人在桥上走过,身影倒映在湖水中,乌本桥真是美极了。
司机载着我回到旅馆门口,天色已黑,我付过车资后跟他道别,发现他并不接话,只是站在原地,踌躇着像是有话要说。这个中年人,穿着一件已经破了洞的白色汗衫,他磕巴地说:“我正在学英语,如果哪天你走了,你能否把你手上的书送给我?”
我望着我捏在手里的书,这是我在泰国的地摊上买的英文版的《缅甸旅游指南》,这是本盗版书,而且已经残破不堪,因为怕重,我把书大卸了八块,一些冷门的章节都被我撕掉了。他的脸红得像个小孩,他的年龄比我大出一大截,但此刻我们的角色好像互换了。这本书迟早会被我扔进垃圾桶,但对他来说,意义却完全不一样。有一本全面介绍缅甸的旅游书,能帮助他更好地招揽外国游客,但他是不可能在市面上得到这本书的,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问携书入境的游客要。因为国际制裁使得缅甸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就连这本书,因为作者对缅甸政府的强烈批评,在缅甸也是禁书。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走之前,就把书留给你。”他一下子就咧嘴笑了,高兴得要和我握手,然后转身去发动摩托车,在夜色里回头跟我说了一句:“谢谢你,朋友。”这个问我要书的中年人名字叫盛,他每天都会在旅馆的门口守着招揽生意,然而生意并不是天天都有,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闲在那里,偶尔见他在树荫下蹲着,我就会过去跟他聊天,他会腾出一个废轮胎给我当椅子。盛期待着过几个月游客能多一点,他想攒钱买一辆出租车,这样他就能拉更多的活,但是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却遥遥无期。旅馆里的几个背包客坐下来聊天,缅甸人的生活状况总是会成为我们的话题,就我们目之所及,生活在这里非常地艰难。有一次聊天时,一个法国商人说:“你知道前台那个家伙吗?那个家伙会说四国外语,他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你知道他一个月挣多少吗?”
我摇摇头,法国商人比出六个指头说:“60美金。”所有人都默默无语。
我在曼德勒继续等待,这座炎热的城市考验着我的耐心,这里没有咖啡馆没有酒吧甚至连一间像样的餐馆都找不到。因为长时间的断电,那些现代社会里用于打发时间的工具,比如电脑和手机,在这里也毫无用武之地。
旅馆的隔壁有一间网吧,10块人民币1小时,老旧的台式机提供着慢如蜗牛的网速,打开一个网页的间隙足够思考好几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