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旅馆出门往右,我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到路的尽头,就看见了隐在围栏之后的一大片盟军墓地。虽是白天,偌大的墓园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格外肃静。远处立着一个大十字架,小小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整整齐齐地分国籍排列着,这一片是英国战俘,那一片是荷兰战俘,来自澳大利亚的战俘们的墓碑前全都插着一面小国旗,有的墓碑前还放着一束鲜花,不知道谁刚来探望过他们。
我从墓地中走过,每块墓碑上都有亲人献给他们的墓志铭:怀特,澳大利亚,25岁,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杰森,澳大利亚,30岁,他死了,为了我们能活下去——永远纪念。贝克,英国,28岁,没人会知道我为你流的那些无声的眼泪,我如此爱你。
……这些年轻人生前饱受战争的痛苦和劳役的折磨,死后也只能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是否已经得到安息。墓碑下这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似乎都在诉说着和平的不易,我越看心情越沉重,转身走出了墓园,天空下起了雨,我紧走几步,墓园的看门人突然追了出来,递给我了一块塑料板挡雨。
别人都建议我骑自行车去桂河大桥,但我仍坚持走路去,权当散步,不料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大桥的两边商店林立,桥头立着一枚美军当年为了炸毁大桥而投下的炸弹,很多游客在争抢着和炮弹合影。桂河大桥并不出众,当年的木质桥身已被炸毁,后来修建了铁桥,只有桥两侧的圆弧铁架显示出了几分优美,桥上游人如织。正在桥上走着,远处传来阵阵汽笛声,我学旁边泰国人那样往桥墩上一躲,一列蒸汽小火车哧哧地从我身边开过,车窗里探出一排西方人的脑袋,每个人都举着个相机,要拍这火车经过桂河大桥的“历史性时刻”,桂河大桥因它的残酷历史变成了一个景点,仔细想想的确有点古怪。
晚上我坐在旅馆的院子里看书,住我隔壁的韩国女孩希恩突然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希恩很漂亮,皮肤晒得棕色发亮,一头长发编成了黑人辫,她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她:“怎么了?”“你去看过桂河大桥吗?”希恩小声地问我。“去过了啊。”
“我昨天也去了。”她朝周围张望了一下,凑近我的耳朵说,“不过,我拍到鬼魂了。”
“鬼魂?!”我有点吃惊。“是的,鬼魂,就在那座桥上,当时拍的时候桥上就只有几个游人,但是回来后在电脑上查看照片时发现,照片中的桥上多了好几个军人,穿着破烂的军服,拿着工具什么的,好像还在那干活!”
“你……确定吗?”“外国军人,看起来都很憔悴的样子,我害怕极了,把照片都删掉了。”我沉吟了一会儿,问:“你该不是喝醉了吧?”“我可不会拿这种事情瞎说。”我狐疑地打量着她,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希恩看起来一切正常。“不管怎样,我明天一早就走,回曼谷去。”希恩站起来回房间去了,“祝你好运。”她转身说道。这么一闹我也无心看书了,我回到房间,踌躇了半天打开电脑一张张翻阅我白天拍的大桥照片,照片看起来毫无异样,没有什么“鬼魂”出现,但是我惊讶地发现,我白天拍的盟军公墓的照片全都不见了。这怎么可能?我不停刷新文件夹,照片真的在我的电脑里消失了,确定无疑。我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全方面地分析了这个情况,可能是电脑坏了,可能是我当时梦游呢其实我压根就没拍。可不管我怎么安慰自己,只要一想起希恩的话,背后就一阵阵发凉。一夜都没法安睡,隔天一早,我也离开了北碧。
遭遇“未来战士”
我在阿育塔雅只待了两天就走了,原因是太热了。旅途中我第一次觉得应该擦防晒霜,结果擦了后皮肤更不透气,差点中暑晕倒在大街上,用意念强撑着爬上了从阿育塔雅开往清迈的火车。泰国火车的卧铺真是舒服,铺位宽敞得简直可以坐四个人打扑克了。清迈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在塔佩门旁边找了一家120铢的多人间住下,房间里还住了另外两个从北京来的女孩子。这家便宜的旅馆除了我们之外还住了一堆酒鬼,他们很多才十八九岁,来自英国或者别的西方国家,在念大学之前到亚洲旅行,白天他们躺在房间里睡觉,晚上就在院子里放音乐,饮酒作乐。
“真羡慕他们,这么年轻就可以出来旅行。”有一次我跟旅馆中的一个瑞典人聊天时说。
这个瑞典人不屑地哼了声,说:“很多人都是父母给的钱,在欧洲,有点钱的家庭,给孩子几千美金在暑期里出去玩一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说的话让我有点惊讶,因为在我印象里,西方人都是很独立的。“有一次我还在垃圾桶里捡到了护照,一个家伙喝醉了,把护照也扔掉了,真是群白痴。”旅馆的老板也抱怨了一句。每个星期日,整座清迈城就变成了一个夜市,这样说当然有些夸张,但事实上,清迈的周日夜市就是亚洲的最大夜市,绵延数公里,想一个晚上逛完夜市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夜市上出售各种玩意儿,我还看到了有人在出售跟我在曼谷时卖的一模一样的扇子,但只卖15铢。一碟炒面10铢,一大杯柠檬冰沙15铢,我觉得一切都太便宜了,不知不觉手上就拎了很多东西。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原来是智利姑娘凯琳,我在北碧碰到她时,她刚丢了钱包,身上只剩下30美金,银行告诉她补办新卡必须要等待十天,然后她就从北碧离开了,没想到在清迈又碰到了她,我迫切地想知道这段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
凯琳哈哈一笑说:“我住到庙里去了,你知道禅修课程吗?”“我完全不知道。”“清迈旁边的庙宇有免费的冥想课程,包食宿,随意捐款,当时我穷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去参加了,虽然很苦,但是很受益,如今我是全新的我了。”凯琳看起来神采奕奕,“我拿到银行卡了,走吧,我请你喝咖啡。”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禅修这个词,还有包食宿的免费课程?听起来非常不靠谱的样子,我觉得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就算这夜市上的东西再便宜,那也需要钱。我之前能设想到的情况就是凯琳会去借钱,但是她没有,她在没有钱的情况下找到了方法度过了这十天,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有时晚上我会跟同住的两个北京女孩一块去酒吧玩,但我马上就感到厌倦了,如果我要沉迷于酒精和社交的话我就不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泰国用它完美的旅游服务和实惠的物价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但我始终觉得缺少了什么,我在找我心灵的一个缺口,这个缺口用音乐、食物和华丽的衣服都填补不了。凯琳的经历像是给我打开了一扇小门,我渴望有新的冒险,我开始期待遥远的缅甸和印度。在清迈生活的安逸让我有点舍不得离开,我甚至有在这长住的念头,人一旦对一个地方渐渐熟悉就会产生依赖,哪怕一个熟悉的街口都会让你感觉拥有一份安全感。但我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清迈,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有“泰国的香格里拉”之称的拜县。
从清迈到拜县的山路像是要经历一千个拐弯,而且每个弯道都是U字形的,我紧紧抓住车窗的把手,虽然我已经习惯于坐长途车,但这山路仍然让我感到有点恶心。车子最终驶入隐藏在山谷之间的拜县,旅游指导书上说拜县有“70年代的喀布尔”的风采,我对喀布尔充满向往但自知没有能力到达那里,如今的拜县仍是泰国嬉皮士们的乐园,也有很多音乐家隐居在此,街头满是身穿各国奇装异服的人们。
我住的旅馆里有一个德国机车男,骑着一辆黑色重型机车,他每天都穿着一身盔甲,金属护板在阳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像一个未来战士,我觉得在泰国的高温下把自己穿成这样一定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提出要给他拍个照,被他的女朋友狠狠白了一眼,以为我是个脑残花痴。
旅馆的老板娘更有一个奇特的纹身,她在自己的鼻孔和上唇之间还有下巴上都纹了一行字,我辨认了两天才发现那不是胡须。
在拜县租摩托车特别便宜,15元人民币就可以租一天,我试图骑摩托车到美丰颂去,但在阳光的炙烤下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甘心这么早就去还车,觉得一定要骑一天才够本。我非常惜命地戴了头盔,对面呼啸而来一个西方女子,只穿着比基尼,身前身后各用布袋挂了个全裸的小孩,她的长发和小孩都在迎风狂舞。我骑着车在拜县溜来溜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屁股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处山谷的原因,这里有各种爬行动物和飞虫,房间是简易竹屋,总会有壁虎什么的爬进来,虽然我使劲告诉自己它们是益虫,也没法阻止我用拖鞋甩它们,因为我总怕它们夜里会爬到床上来,如果说我在拜县学到了什么特殊技能的话,那就是我学会了壁虎叫,壁虎总是“噶够!噶够!”地叫,所以壁虎的英文就是“gekko”。
我在屋里和屋外各点了一盘蚊香驱赶蚊子,至于蚂蚁什么的就太平常了,洗澡的时候我总要死死地盯住墙上的蜈蚣,以防它们爬到我的衣服上,每天早上水槽里都会漂浮着几个不明飞虫的尸体,我把我的遭遇说给别人听,别人都表示“没有这种情况啊”“你点蚊香吧”“不要打壁虎啊”,于是我就只能回到房间,用乐观的心态活在昆虫世界里。
我隔壁竹屋住了一个歌手,每到夜里他就会弹着吉他唱起电影《IntoTheWild》的那首主题曲《Society》,歌词唱道:“这对我是个难解之谜,我们总是贪婪索取,你的欲望总是多过需要,终日为自己的欲求羁绊,这个俗世,光怪陆离,没有我的存在,希望你不会寂寞……”歌声悠扬好听,每当我听到这首歌,就会感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撩拨我的心灵。五天之后,我离开了拜县一路南下回到曼谷,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这是一片乐园,但我必须前行。
再见了,五光十色的泰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