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里是天堂,我们所在的就是地狱吗?如果将那里称为地狱,我们这里就是天堂吗?印度,上一秒钟你恨死它,下一秒钟你爱死它。
让人变得宽容的地方
11月的新德里,一出地铁就闻到一股香料混杂的咖喱味,果然印度连空气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帕哈拉岗吉是位于新德里火车站前的一条吵杂的街,也是德里廉价旅馆的聚集地,这是京苏第三次到印度了,她带着我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旅馆,150卢比的床位,免费网络,水龙头里还令人感动地流出了热水。
隔天一早,我和京苏拦了一辆黄色的电动三轮车去使馆区,司机是个缠着红色头巾的锡克教大叔,他的胡须太长了,只能在脸上挂了一个网兜,把胡须塞在里面。他一路上总是叫我去工艺品店、纱丽店什么的看看,都被我无情地拒绝了。
新德里的街景比我想象中要有秩序,高层建筑鳞次栉比,经过红色的印度门,来到绿树掩映的使馆区。
埃及使馆的办事厅里,只有一堆印度人围在桌前填表格,我埋头填签证申请表,填到一半旁边的印度人告诉我这个表格全部字母都要填成大写,我又重填了一遍,把表格从窗口里递了过去。
签证官皱着眉头看了我几眼,说:“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申请?为什么不回中国去申请?”
“因为我现在在印度啊。”“你下午再过来一趟。”他收走我的护照和表格,闷声说。京苏一直在使馆门口等我,一出来她就问我怎么样。
“没有问题。”我信心满满,我之前申请签证从未出过差错。
我们搭了辆公交车去闹市区,在康诺广场找了家店坐下来喝咖啡吃汉堡,新德里毕竟是首都,这里的印度年轻人打扮入时,女孩子们穿着牛仔裤踩着高跟鞋,手里拿着新型的手机,这在印度其他地区很少见。
吃到一半,就到2点了,我不敢耽搁,马上又去埃及大使馆。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几个印度人,我敲着门口保安室的窗户,“谁让你来的?”警卫问。“签证官叫我下午过来的。”警卫疑惑地看着我,把窗户关上了。这时印度人越聚越多,窗口又打开了,里面有人嚷了一声,扔出一堆绿皮的护照,印度人一拥而上翻拣。我踮起脚尖使劲看,我的护照就混在那一堆里面,一个人把它拣出来扔给我,“没有签证给你!你回中国去签!”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愣在门口,京苏站在一边偷偷地看着我,我想她永远都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无法体会拿着一本中国护照旅行的难处,我千里迢迢赶回印度,就是为了埃及签证,如今一切都白费了。
这是我旅行中第一次吃止痛药,我躺在床上,头痛得像是半张脸都不是自己的。多人间里的一堆人在抽烟喝酒大声嬉闹,我虚弱地支起身请他们小声点,他们看了我一眼,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京苏站起来说:“我朋友生病了,你们请出去抽烟!”她把他们全都轰了出去。一觉睡醒,发现放在床头的汉堡被老鼠啃掉了。
糟糕的一天总是由向印度人问路开始,印度人总是手往左边一指说:“你往右走啊。”本来想去叙利亚大使馆,结果不知道到了哪个山旮旯里,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我回旅馆打叙利亚使馆的电话,打了一天也打不通。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的相机摔坏了,我又跑来跑去修相机,修相机的印度人说:“我明天帮你修好。”第二天过去他又说:“我明天帮你修好。”到了第三天他就说:“对不起,你的相机修不好了,但是你要给我200卢比,因为我帮你看了三天。”我觉得这是我旅行中最倒霉的几天,幸亏印度人煮的奶茶好喝极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喝一杯浓郁滚烫的奶茶,把陶碗狠狠摔碎在地,抹一抹嘴,踩着牛屎继续前进。我在新德里奔波了一个星期,一个签证都没得到。
当我在新德里为签证奋斗时,京苏去了阿姆利则,她发邮件给我说:“金庙太美了,你一定要来看看,这里的可乐只卖5卢比一瓶!”京苏知道我最爱喝可乐。既然在新德里一无所获,我决定出去散散心,搭了趟夜班火车去锡克教的圣城阿姆利则。
我在火车上碰到了台湾女孩安雅,她带着一个沉默的韩国阿姨,当我们在阿姆利则火车站拦三轮车时,跑来三个金发碧眼的西方女孩问可不可以一起拼车去金庙,三轮车司机看着我们这么多人要坐车,高兴得花枝乱颤。京苏在信里提醒我说金庙的免费床位有限,最好一个人去,结果我却带着五个人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金庙。
我觉得在印度做一个外国人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买火车票,印度人在火车站排队排得死去活来,外国人却有专门的售票窗口,在大城市甚至还有专门服务外国人的铁路售票中心。金庙也是特别优待外国人,有专门提供给外国人的免费床位。门口坐了个守门的大叔,看了看我们就把我们迎了进去,房间里黑漆漆的,里面摆了二十来张床铺,看起来每张床都有人睡的样子,一个棕发的女孩从床上爬起来,给我们指哪些床是空的,我们六个人全都找到了空铺。
这个棕发女孩是马耳他人,她是我见过的在路上的旅行传奇之一,在她从欧洲穿越到亚洲的旅程中,曾被困在兵荒马乱的阿富汗一个月,我很白痴地问她:“阿富汗游客多吗?”她脸一沉,说:“只有我。”
赤脚走过白色大理石地板,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湖的中央,金庙坐落在被锡克教徒称为“圣池”的水池中,整座建筑通体鎏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影子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池水里,几个锡克教徒在水池中净身。太美了,金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庙宇,它金碧辉煌但又宁静,我想,只要每天能坐在水池边静静地看着金庙就很幸福了。
金庙之所以著名还在于它有一个24小时运作的免费大食堂,任何人只要走进去都可以随便吃。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大建筑,一走进去就看到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水槽前挤满了刷碗碟的人,穿着纱丽的女人们围坐在地上剥大蒜和豆子,人们排着队领奶茶,吃饭用的饭盘摞成了小山,一到台阶口就会有人主动往你手里塞盘子和勺子。
二楼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所有的人席地而坐,把盘子放在地上,就会有人拎着桶过来给你米饭、土豆、咖喱、椰奶,吃完起身,就有人过来清洁地面,然后下一拨人就进来了,如此运转,24小时不停歇,所有的一切都是免费的,而在这里工作的人全部是自愿来服务的,我在楼下看见的那些刷碗剥大蒜扫地的人,他们全部是义工。怪不得我在阿姆利则城里转悠,看到餐馆寥寥,我想大概整座城的人都跑到金庙来吃饭了,我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人民公社”。
夜晚的金庙亮起了彩灯,在黑夜的映衬下,它看起来更加金碧辉煌了,就像一颗金色的宝石。食堂的门口,还有我们住的宿舍的院子里,来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就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些人有一条毯子,有些人有一块盖不到脚的布,大部分的人什么都没有。我原先还嫌金庙给我的免费床位不够干净,但看看这些躺在地上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每个夜晚是怎么挨过来的。
印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国家?想要三言两语描述清楚真是太困难了。
如果你痛恨物质上的贫穷,那么印度一定会令你讨厌至极。但是它的复杂,它的广阔,它的深度,它的人文风景都叫人迷恋,甚至连街头那些挣扎求生却又跟苍蝇般缠人的小贩,一想到他们承受的生活的折磨,都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我想,印度是让人变得更宽容的地方。
安雅带着的那个韩国阿姨总是一言不发,我很好奇地问她,原来这个韩国人是安雅在瑞诗凯诗“捡”到的,这个韩国人一句英语都不会说,连最简单的“谢谢”、“对不起”都不会,她也不会买火车票,她旅行的时候完全是跟着别人走的,搭上一个伴,别人去哪她也去哪,她总是沉默,就像一件行李,我很好奇她是怎么在印度存活下来的。安雅要走了,她是一个好心人,在宿舍里问来问去,希望有人能带这个韩国阿姨继续旅行。
三天后,我和安雅道别,去了瑞诗凯诗。
仙气飘飘
一夜奔波到瑞诗凯诗,在车上被冻了个半死,才发现原来印度也是个有冬天的国家。瑞诗凯诗真是仙气飘飘,路上满是裹着橘色布的修行者的身影。同在恒河畔,瑞诗凯诗的恒河水比瓦拉纳西清澈了一百倍,我当即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家叫VedNiketan的精舍投宿,为了找这家精舍我走过了头,直接走到了当年披头士在瑞诗凯诗修行时住的精舍,只见围墙颓倒杂草丛生,然后再一阵冷风吹起……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一切都会在时间里消亡。
Niketan的单人间只要100卢比,还每天免费送两节瑜伽课。精舍非常大,有食堂有花园还有专门练瑜伽的大厅。大厅里摆着一摞破烂的瑜伽垫,垫子散发着一股历史悠久的味道,躺在上面就跟躺在千年不洗的鞋子里一样。
食堂里只卖塔利和奶茶,塔利40卢比一份,一勺米饭两张查巴提(印度饼),黄黄的一坨花菜,黄黄的一坨扁豆,我觉得监牢饭也不过如此。但老外吃完了这个却嘴一抹说:“Itwassonice.(太棒了)”——对他们来说只要不辣就很好了。整个瑞诗凯诗都食素,连颗鸡蛋都见不着,我上餐馆溜了一圈,找到最荤的菜就是蘑菇了。
街上到处都是苦行僧的身影,印度人管他们叫“巴巴”,他们要么浑身赤裸,要么就围了块布,托着铜钵,坐在恒河边冥想着人生的奥义。我看见一个巴巴,他罩在一块橘色的布里,坐在河滩边,背影伛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清晨到日落,仿佛是河滩上的一块石头。
我在河滩上呆坐,几个巴巴坐在旁边,其中一个从他的钵里抓了把饭团对我说:“吃吧。”我在印度吃东西比较谨慎,然而巴巴给我的食物我无法拒绝,我眼睛一闭咽了下去。
一位老者朝我走来,他的眼睛看起来如此睿智,如此柔和,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我,我躲闪他的眼神,再偷偷瞄他,他仍然在微笑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眼神里有股奇特的力量,似乎他看到了我曾经犯过的所有的错,并且原谅了我,我觉得我无法和这种眼神继续对视下去,跑掉了。
我每天早上和傍晚都准时去精舍的大厅里练瑜伽,老师总是心急火燎,所有的瑜伽动作都好像被按了快进键一样。晚上,我在硬邦邦的床垫上刚睡下,突然感到脖子奇痒无比,我使劲抓,手臂又开始痒,大腿也开始痒,甚至连脸上也痒。我全身又痛又痒,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小肿块。我知道我被跳蚤咬了,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在地上铺了块布挨了一晚。第二天我冲到店里买了瓶杀虫剂,回来在房间里猛喷,差点把自己熏晕,然而瑞诗凯诗的跳蚤功力太深厚了,人类已经无法阻挡它们了,晚上我照样被咬。
我到处跟人哭诉,在街上,一个西方老太太迎面而来,她一把抓起我的手问:“怎么了?”我以为她有什么妙法,忙说被跳蚤咬了。
“告诉我是哪家精舍!”“Niketan。”
“Niketan有跳蚤!我知道了!”然后她就飘然而去。我回到精舍跟旅馆的小工说:“我要换房间。”“为什么?”
“因为我被跳蚤咬了。”我把手举给他看,他捏着我的手左看右看,然后凑上去一顿猛嗅,直到我大吼一声:“我要换房间!”他才如梦初醒。
看一眼泰姬陵
我身残志坚地离开了瑞诗凯诗,一路南下去阿格拉,我要去完成我的心愿——看一眼泰姬陵。
当我第一次离开印度时,在苏诺里边境碰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他穿着白袍子,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泰姬陵摆件,嘴里念叨着:“你不去泰姬玛哈,泰姬玛哈就会来到你身边……”我一直记得他的话,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印度了,我觉得要是不去看一下泰姬陵,它就会变成我的一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