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罗宝驹亲自驾着黑白两色骡子的马车,把真的后母戊鼎送进安阳城宪兵司令部。
一大清早,在文官村吴庆德家门口,把真的后母戊鼎往马车上抬的时候,一干文官村的股东们抱着胳膊看热闹,没有一个肯上前帮忙的。不帮忙就不帮忙吧,偏偏赵小二还要拿死老婆说事儿,一个屁墩坐在马车前,号啕大哭起来,号啕的间隙,还断断续续替死老婆诉说委屈:“人家死的时候,埋个铜炉子做伴儿……俺老婆死了,挖出个铜炉子来,还让她跟着受祸害……入个股,白忙活也就算了,还要让死人跟着折腾……俺是明事理讲道义的人,怕就怕俺那个死老婆……变成个讨债鬼,夜夜上门要入股的钱哩。”赵小二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大白骡子哭得心软了,它低下头伸出舌头来,替他舔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安顺子走上前来,勒住赵小二的脖子,硬生生拖进了吴庆德家院子,说你再敢号丧一句,就把你和你老婆一起变成讨债鬼。罗宝驹指挥手下弟兄们,把真的后母戊鼎抬上马车。宋小六和安顺子欲跟随前往宪兵司令部,被罗宝驹伸手拦住,说日本人旨在要铜鼎,不会把人怎么样,若真是会把送鼎的人祸害了,去的人越多越赔。宋小六说,那就让俺替哥哥走一遭,俺也是一个人。罗宝驹拍了拍宋小六肩膀,冲着安顺子说,俺救过那个日本娘们的命,冲着这点交情,就算龟田次郎想要俺死,井道山也会帮着求情。安顺子点头称是,笑着说,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守寡。罗宝驹脸色一沉,说罗某人跟日本人,不仅有杀父之仇,更有夺妻之恨,俺若是跟日本人结了亲,对不起祖宗。说罢,罗宝驹擎起鞭子,便要赶车上路。突然,吴宝贵从人群中跳将出来,伸手拦住马车,冲着罗宝驹叫嚷道:“说是拿铜鼎去换人,你若半道上拐弯把铜鼎卖了,俺们全村人眼巴巴等着花轿,你却把新媳妇拐到苞米地里……。”罗宝驹不等吴宝贵把话说完,抡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他的腮帮子上,一条血线眼看着鼓了起来。罗宝驹说:“为了几个臭钱,你不仅能做汉奸,还能出卖你亲哥哥,自今以后,你只要让俺看见一回,俺就揍你一回。”
罗宝驹把铜鼎送进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时候,正值午时。事先得到消息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街道两旁,要看看不跟日本人做交易的罗宝驹,是如何把一件国宝重器亲自送到日本人手中。马车上,那件传说中的神器用苫布盖着,众人只好把目光投到罗宝驹的脸上。好在罗宝驹目不斜视只看路,不然,他们是万万不敢与之对视的。罗宝驹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以通宝街上的掌柜伙计居多,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因为迫于罗宝驹的淫威,既不敢讥笑也不敢嘲讽,所以,只能做痛心疾首状,宛如丢了自家的宝贝。一个人痛心疾首倒也可信,一大街的痛心疾首就显得有些怪异。还好有一两个演技差的,脸上挂着几分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有两个人偏偏还要嘀咕出来,掌柜的对伙计说,做鬼子的姑爷不易呀,送这么厚一份彩礼。伙计接着掌柜的话茬,说洋屄就得有个洋屄的价,咱爷们这辈子是日不起哩。罗宝驹扬起手中的马鞭,对着这对掌柜和伙计甩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主仆两人“哎哟哎哟”两声跌倒在地上,一个脸颊一个脖子,登时鼓起两条酱红的血印。罗宝驹头也不回,赶着黑白两色骡子,径直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大院。
罗宝驹用一件传世神器,换回来罗良驹、吴庆德、吴宝才和老族长四个人。正如他所料,龟田次郎没有发难。临走时,罗宝驹要求把那只假铜鼎带回去。龟田次郎看了一眼井道山,井道山说,赝品对我们考古学者来说,就是一堆狗屎。于是,罗宝驹等众人把那坨巨大的“狗屎”抬上马车。罗宝驹走到井道山跟前,说把中国的国宝交给日本人,自己变成了中国人眼里的汉奸卖国贼,所以,至少要拿一点钱回去先堵住手下兄弟们的嘴。井道山点了点头,觉得罗宝驹的要求有道理,便把罗宝驹的要求翻译给龟田次郎,龟田次郎“嗖”地拔出了指挥刀,“咔嚓”一声劈在马车车辕上,茶碗口粗细的车辕齐刷刷断开,吓得文官村一干村民急忙往旁边一闪。龟田次郎怒气未消,一把揪住了罗宝驹的衣领,用日语呵斥道:“拿着赝品来欺骗皇军,应该治你死罪,念在你出手救过樱子的分上,暂且饶了你,赶紧滚蛋!”
井道山把骂人的话省略掉了,对罗宝驹翻译说,龟田君很恼怒诸位拿赝品来欺骗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让大家先行回去,关于补贴钱的事儿,容他跟龟田君商量。于是,一干人赶着马车出了宪兵司令部,吴庆德略懂一点日本话,他对罗宝驹说,这个龟孙子不会付钱给咱们了。
罗宝驹赶着黑白两色骡子出了宪兵司令部大门,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他们对罗宝驹全胳膊全腿地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不许卖古玩给日本人,仅此一条就让通宝街上的店铺利润减半。盛世兴收藏,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户人家只收金藏银,能保住手里的物件已是不易,怎会撒钱买古玩。因此,这两年通宝街上最大的主顾是日本商人。结果,罗宝驹还不让商铺们卖真货给日本人,谁卖了就砸谁的店铺,前前后后砸了七八家。如今,他竟然把安阳出土的最大一个青铜物件送给了日本人,岂能不遭人忌恨。刚才遭鞭抽的主仆二人,待罗宝驹赶着马车走远,这才摇头撇嘴,掌柜的煞有介事地说,动了那件神器,整个安阳都得遭殃。
罗宝驹赶着马车出了安阳城,一马车子人谁都不作声。经过段家庄村后的树林子时,突然间,从林子里面钻出七八个持自来得短枪的人。罗宝驹知道来者不善,而且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即跳下马车,赤手空拳迎了上去。对方领头的是两个人,衣着光鲜亮丽,既不像匪,又不像盗。其中一人端着一把马牌短枪,走近罗宝驹,冷冷问道:“你就是罗宝驹?”
“我是罗宝驹,你们是谁?”
吴庆德和吴宝才认出了这人,正是前些日子上门买鼎的林枫和赵均铎。吴庆德赶上前来,低声对罗宝驹说,是国民政府的人。赵均铎用枪顶着罗宝驹胸口,说:“听说你给手下定了规矩,不许出卖古董给日本人,我一直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做了一个大汉奸,把国宝卖给了日本人。”
罗宝驹把赵均铎的枪口推开,说:“不是卖,是送给了日本人。”
赵均铎再次举起枪:“那我今天就可以代表国民政府处决你!”
罗宝驹用手一指身后:“俺不把铜鼎送去,这八条人命就没了。你们政府无能,光顾着自己逃命,俺们老百姓心肠子没那么硬,帮衬着能捡回一条命来是一条。”
林枫拍了拍赵均铎肩膀,示意他把枪收起来,然后对罗宝驹说:“这么重大的事情,你至少应该跟政府商量一声。”
“俺本来想去重庆找政府商量来着,可日本人就给了三天期限,来回路上不够用,俺就自作主张了。”罗宝驹说。
林枫惨然一笑:“抗战期间,我们在安阳就能代表国民政府行使权力,我把地址让你手下兄弟转给你了,你为何不去找我们?”
罗良驹有些不屑,坐在罗宝驹后面说:“俺弄丢了。”
赵均铎说:“今天把国宝弄丢了,明天当心把自己的小命弄丢了。”
罗宝驹说:“你别吓唬俺,信球的龟田俺都不怕,还怕你个缩头乌龟不成!”
赵均铎再次拔出枪来,被林枫用手挡住。林枫问罗宝驹,你既然不怕龟田,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罗宝驹说,当然是把铜鼎弄回来。林枫问有什么办法?罗宝驹说:“还没有想好,等俺想好了再跟你们说,俺现在还有要紧的事去办,就此别过了。”
林枫说:“铜鼎是祖先留下来的,绝非是一家一户之私器,乃国之重器,绝不能流落到东洋,你若是想好了万全之计,我们可以鼎力相助。”
罗宝驹称善:“那俺就先在此谢过了,另外,俺也没有把这个物件当作自家私器,你们看好了,这马车上坐着的人,只是这个物件的一半股东,大把的人等着它吃饭哩。”
赵均铎大声斥责道:“你们只看眼前利益的小农民意识,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什么时候能够在国家利益、民族大义面前让让步?”
“你们政府扔下老百姓,躲到重庆不敢跟日本鬼子照面,难道是为日本、为大和民族做的让步?”罗宝驹说。
林枫说:“你们不要听八路造谣中伤,不错!国民政府的确迁到了重庆,可政府依旧在发挥作用,如果不是国军将士四面阻击,中国连西南的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国民政府既然只剩半壁江山了,那俺们这半壁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罗宝驹纵身跳上马车,一甩长鞭而去。
望着马车背影,林枫问赵均铎:“你相信他能把铜鼎弄回来吗?”
“这个信球十有八九在吹牛,”赵均铎说,“安阳宪兵司令部的兵力和装备,就算拿国军一个正规师来,都不见得攻下来,就凭他一个街痞混混?”
原来,林枫和赵均铎都是国民政府军委会调查处的特务,日本鬼子占领安阳前夕,他们盘下来一家商号作为掩护,专门从事情报侦察和传递工作。林枫祖籍浙江江山,祖上都是读书人,爷爷中过前清的三甲进士,曾经做过潍县主事,归隐后修过江山县县志。林枫小时候上过私塾,读过新学,进过黄埔军校,去过日本留学。进入军调处成为军人后,林枫没有像其他同僚那样给老婆写休书,而是把结发的文盲老婆接到了南京,跟自己的老娘一起侍奉。日本人打过来之后,林枫差遣弟弟护送老娘和老婆去了重庆,自己则留在敌后,继续军人之使命。林枫为人随和,待人接物刚柔并济,属于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加上他与军调处的特务头子戴笠是老乡,所以深得戴笠信任,年纪轻轻已经官至中校军衔。而比林枫资格老、年纪还大两岁的赵均铎,却还是少校军衔。与林枫的其貌不扬相比,赵均铎的外貌显得过于张扬,用同事们的话说,赵均铎长了一张不适合当特务的脸。赵均铎的浓眉大眼,鼻高嘴阔,样样都拿得起来的五官,偏偏堆在一张紧紧巴巴的小脸面上,瞅一眼让人心乱半天,瞅半天让人心堵一年。因为这张极富特点的脸,林枫几乎不敢安排这位情报站副站长执行任何高尖端任务,尤其是单挑一头的大活儿。林枫一度猜想,上级把这么一张脸放在安阳情报站,是不是成心想黑自己?各个情报站的负责人,都是戴笠亲自点将,剩下的人事搭配,则是由副处长来安排。自己是戴笠这条船上的人,副处长那条船给自己掺沙子,也不是不可能。党国的派系之争、人事之争,耗费掉了国家和个人的大半精力,若不是如此内耗,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拿下中国半壁江山?共产党岂能苟延残喘至今天?戴老板倒是一心想为国家做事,可是几位副处长却是私字当头,不管做什么决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小阵营的得失,根本不在乎大局废立。据说,军调处在全国各地已经布下了一张由五万人结织成的大网,明年将升格改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对内简称军统。此时此刻,虽然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共产党私下扩张武装势力,但是几位明年即将升格为副局长的大佬们,都在拼命要经费扩充自己的势力地盘。如此搞下去,只怕是局将不局,国将不国啊。每每想到这些,林枫都觉得伤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之服务的政府,因为从军统内部便可窥知,整个政府部门就如同一台绞肉机,自我倾轧绝不输给对日作战。
赵均铎不像林枫这么悲观,肩膀上扛着如此出众一张怪脸,非但不知道收敛,遇到屁大点事儿还咋咋呼呼,生怕没有捧人场的。安阳情报站开会,林枫从来不敢安排到公共场所,就因为赵均铎的嗓门大,且沉不住气。去年召集安阳各个分站的负责人开会,在鸿宾楼二楼最背静的大包间里,轮到赵均铎讲话的时候,鸿宾楼的老板带着几个精壮伙计竟然闯进包间里,误以为里面喝酒打架了。赵均铎去展春园逛窑子,腰里还总是别着把马牌手枪,姐妹们问他是为谁做事的?他说是为自己做事,说自己是一个职业杀手,谁给钱就为谁杀人。唬得展春园的姑娘们倒是没有一个敢在背地里传他的闲话。这是近几年窑子里的新规矩,姐妹们在一起,可以讲客人的花活、糗事,但从来不说客人的职业。
吴庆德回到家中,发现院落四处坑坑洼洼,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想起后母戊方鼎得而复失,而自己几乎命丧日本人手中,禁不住地摇头叹气。罗宝驹从口袋里掏出三封没开封的银元,塞进吴庆德手里,说:“这些日子里,在你家祸害得不轻,这一百块钱算是贴补吧。剩下的钱发给村里的股东们,算是工钱,好在族长都替你俩担待了不少,他们也不会再计较股份的事了。”
吴庆德有些不好意思,把三封银元退还给罗宝驹,说:“自打把舵以来,所有开销都由罗爷一人承担,这有些说不过去,这事儿既然黄了,俺分摊一点损失也是应当的。”
罗宝驹说不必推辞了,俺手下有一帮兄弟,活泛钱比你来得快。两个人正客套着,屋门一推,李守文带着三个人闯进来。吴庆德和吴宝才不认识李守文,正要喝问,被罗宝驹一摆手拦住。李守文虽然没有像赵均铎和林枫那样掏枪,但是面色不悦,质问罗宝驹道:“我们还等着罗爷派活呢,敢情白忙活一场,你转过头就把那物件卖给了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