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安阳天宁寺里冷冷清清,前来上香的只有罗宝驹和井道樱子。方丈圆一法师从禅房迎出来,他步态沉稳缓急适中,走到二人面前深施一礼:“许久不见罗施主,别来无恙吧!”
罗宝驹急忙还礼,并把井道樱子介绍给法师。听说樱子是日本人,圆一法师略感诧异,口诵佛号:“扶桑佛事兴盛,信者如云,足见我佛法无边,不遗一叶一沙。”
樱子还了禅礼,兴奋地说着她日本的家旁边就有一座寺院,小时候经常在寺里玩耍,哥哥照顾不及时,都是和尚们留她一起吃饭。圆一称赞樱子有佛缘,并邀请两位进禅房喝茶。圆一法师的禅房不大,弥漫着一股常年焚香熏出来的幽香,其中夹杂着老男人常年不洗澡的味儿。禅房墙上挂着法师的亲笔篆书《增一阿含经》中的一段经文:“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三人分宾主落座,小沙弥奉上清茶,樱子话多嘴燥,她捧起茶杯一饮而尽,觉得余香绕舌,经久不散。圆一法师平时宝相庄严,不苟言笑,此刻见樱子回味茶香,禁不住莞尔一笑,说:“茶虽普通,泡茶之水却也难得。”
樱子急急问道:“如何难得?”
圆一法师端起杯子,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在茶几上,说:“入冬后,首场雪脏,掩埋一年污秽;第二场雪涩,洗刷一年冤孽;第三场雪天澈地净,方甘美如饴。寺中每年待第三场雪来时,便将积雪扫入三大殿周围的几十口大缸中,一来可以融水防火,二来可以沏茶。”
“法师遁于世外,参禅品茶,令人神往啊。”樱子又饮了一杯雪茶。
三人闲话半日,罗宝驹和樱子起身告辞。圆一法师相送至寺门。罗宝驹请方丈留步,说:“我看寺庙大殿前的香炉破损了,等俺收集些碎铜,请个好匠人帮忙,给寺里铸一个香炉吧。”
圆一法师颂了一声佛号称谢,说二位施主尽早回城,晚间会起大风。双方作别,罗宝驹和樱子坐着黄包车刚刚回到安阳城,天地间便狂风大作,罗宝驹不由得暗暗称奇。
文官村吴庆德家中,近两天消停下来,除了放几个兄弟在罗家周围布暗哨外,其余人一概闷在炕头上昏睡。第四天早上,罗良驹下了炕头,抻了个长懒腰,说该干活了。他带着人去东院马棚东墙根下,扒拉开玉米秸秆,淘出坑里的浓醋和醋糟,露出铜鼎真面目,前两天刚浇铸出来的铜器贼光没了踪影,看上去已经颇像一个老玩意儿。安顺子端详着铜鼎,说没有铜锈,糊弄不了日本人哩。罗良驹说不急,还有三天光景哩。吃过早饭,坑里的铜鼎已经晾干,罗良驹让人把刚刚熬完粥的大柴锅刷干净。安顺子说做午饭还早哩。罗良驹说不做午饭,煮上一锅牛粪。众兄弟们已经习惯了罗良驹不同寻常的安排,几个人到西院马棚里挑了两担牛粪倒入柴锅。罗良驹又往锅里添了两桶浓醋,开始烧火。不一刻,锅开了,牛粪和着醋酸味儿呛得一群人不停地打喷嚏。罗良驹把李守文送来的二十斤盐卤,往锅里倒进去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抹在铜鼎上。随后,把热气腾腾的盐卤牛粪,糊满了铜鼎。罗良驹扭身进了正屋,从炕上抱来一床棉被,盖住了土坑。罗良驹跟安顺子说,别闲着,还得煮牛粪。一天下来,煮了六大柴锅牛粪,把东墙根下的土坑填得满满的。每次掀开棉被,坑内都热气腾腾,呛得人连眼泪带鼻涕一起往下流。
第六天晚上,宋小六潜进文官村,问罗良驹铜鼎造好了没有?罗良驹说没问题,明天就能交给日本人。宋小六把罗宝驹的安排说了一遍,让罗良驹和吴家族长进城给日本人送鼎,安顺子带着人继续留在文官村,保护铜鼎。安顺子问,守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宋小六说很快,大哥这几天跟日本娘们狗咬尾巴缠在一块儿,准备通过日本娘们搞一张通行证,直接把物件运出安阳去。
连日来,罗宝驹确实跟井道樱子厮混在一处。虽说感情进展有些快,可在樱子心里,自己已经是罗宝驹的人了。自打在通宝街“骑上”这个男人后,他就像个魔咒一样,一下子就钻进了心里。樱子宽慰自己:这就是爱情。能够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自己爱的男人,是多么幸运,至少比自己那些女同学幸运。为了支持大东亚圣战,女同学们把自己的第一次大都给了即将上前线的士兵。坂田庆子给完了就后悔,说那个男人又矮又丑还有狐臭,让她想起那事来就恶心。大岛良子没有后悔,因为她喜欢那事儿,而且随着士兵们一起去了菲律宾,做起了随军慰安妇。门铃声打断了樱子的思绪,不一会儿,女佣何婶带着罗宝驹转过影壁墙,朝她卧室走来。玻璃窗内的樱子急忙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又把衣服上下整理一遍,才起身去开门。何婶笑盈盈地转身走开,罗宝驹则笑盈盈地转身扑了上来。樱子拍了罗宝驹胸口一把,嗔怪道,你就知道那个,好好坐下跟我说会儿话。罗宝驹一脸坏笑,说那个事完了再说话。樱子说不行,来月经了。罗宝驹说,那好吧,说会儿话。他大剌剌地坐进太师椅,掏出烟来点燃一根。樱子给罗宝驹端过来何婶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以后怎么样?”
“以后?什么以后?”
“以后,我们在中国生活,还是去日本?”
“我当然是在中国。”
“那我呢?”樱子有些气恼。
“你?当然……也在中国。”
“可是,中国兵荒马乱的,又处在战争时期……。”
“你们日本鬼子赶紧滚蛋,我们不就没有战争了。”
“你……”樱子脸色涨得通红,“你是不是就没有想过我们俩以后的事情?”
罗宝驹叹了一口气:“生逢乱世,想不了那么长久,俺只能想眼巴前的事儿。”
“哥哥说你们今天就会把铜鼎送到宪兵司令部,找到铜鼎,龟田君安排我和哥哥随飞机一起回日本,这是眼前的事儿,你怎么想?”
“铜鼎是我们中国的,你们像土匪一样,抢过来运到日本去,对这个事儿,你怎么想?”罗宝驹反问道。
“我……我哥哥是为了学术研究,中日文化同根同源,有了研究成果,受益的也是日中两国啊。”
“你到俺们家取一个物件,说要拿回家去琢磨一下,是不是得告知我一声?是不是得好言好语相求?是不是琢磨完了得还回来?”
“是。”
“你们是怎么干的?把俺们家人绑去,俺不把物件送过去,你们就要杀人?这是他妈的强盗!”
“你……”
一时间,两个人沉默无语,各自生着闷气。罗宝驹端起茶杯,发现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他缓和一下语气,问樱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樱子问什么事儿?罗宝驹说,他弄了一点违禁品,想倒腾到外地去赚点钱,贴补兄弟们家用,需要一张日本宪兵司令部出具的通行证。樱子问,是什么违禁品?罗宝驹说是一些碎铜。樱子起身往外走,罗宝驹问她做什么去?樱子说,电话在哥哥书房里,她去给龟田次郎打电话要通行证。罗宝驹急忙追进书房,叮嘱樱子:“别说是我要通行证,就说是几个日本商人要运一批古董回日本。”
樱子点头应允,抓起电话来摇了两下,回头对罗宝驹说电话占线。樱子没有听到罗宝驹回话,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罗宝驹盯着墙上的几幅拓片发呆。樱子说:“眼熟吧?这就是你们挖出来那只铜鼎的一只鼎耳。”
“鼎耳?”
“是啊,这只鼎耳早在两年前就被文物贩子带到了日本,辗转了几手后被我哥哥买下,是他破译出了鼎耳上的秘密,我们才找到安阳来的。”
“……啊?”
罗宝驹大叫一声,转身飞奔出屋外。樱子被他的怪异举动吓了一跳,在后面追问,你要不要通行证了?罗宝驹喊了一嗓子,不要了,人已经绕过影壁墙。他发疯似的冲出玲珑胡同,在拐角处一把抓住宋小六:“二爷过去了没有?”
“过去一会了,现在应该进宪兵司令部了。”
“完了完了!这回日球哩!”
大清早,罗良驹就起来了,在院子里架起火来,熬了一小锅桃树胶。随后,他绕着东院马棚东墙根下的土坑转了几圈,心里也有些忐忑:以前给铜器做旧都是些小物件,这么大的东西、这么短的时间,能出来效果吗?麻子脸躲不过镜子照,他招呼弟兄们起来,开始扒坑刨牛粪。两天过去了,坑里的牛粪不仅没有上冻,而且还能隐约看到一细丝热气。罗良驹从旁边槽井里提上来一桶井水,对着铜鼎泼上去,“哗啦”一声,一只老气横秋的铜鼎,呈现于眼前,在场的人们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罗良驹点了点头,难看的脸上露出一个更难看的笑容,他对自己亲手打造的物件相当满意。铜鼎用井水冲洗干净,牛粪味儿尽去。安顺子说不对头,这铜鼎看着又黑又旧,可没有铜锈哩。罗良驹端来桃树胶,从口袋里掏出前几天从铜夜壶上刮下来的那小盒铜锈,蘸着薄薄一点儿桃树胶,一块一块贴了上去。众人要伸手帮忙,被罗良驹挡住了,说这是个细活,丁点儿胶不能外露。将近过了一个时辰,一个绿锈斑驳的铜鼎完工了,甚至比真的后母戊鼎还显古朴凝重。
吴家老族长跟几个吴氏后生已经来了,站在门口敲门。罗良驹催促从西院马棚的坑底刨来一担新土,大伙儿一起动手,用新土把铜鼎搓了个遍,尤其是纹饰缝隙里,必须用土搓平整。罗良驹把铜鼎里里外外瞅了一遍,觉得再无任何破绽,这才打开院门,老族长已经套好了两匹骡子的马车候在门口。
老族长亲自挥鞭驾车,运送铜鼎进安阳。在村子里蹲守了七八天的警察,一窝蜂地跟在马车后面,押送铜鼎。罗良驹坐在车辕上伸了个懒腰,扯着公鸭嗓子唱起来:日头走,俺也走,一走走到马山口。买个鸡儿,叨豌豆;买个猴儿,栽跟头,一栽栽到嫂子门里头……。
老族长回头瞅了一眼铜鼎,说活这么把岁数没见过这么大的铜物件,给了日本鬼子真是可惜了。罗良驹嘿嘿一乐,说咱们安阳人不会让鬼子白白占便宜。老族长说,这话也就能说给自己宽宽心,临了还不是咱们把东西乖乖给人家送上门去。爷俩说着聊着,马车进了安阳城,一路上关卡都得了信,守卡的警察或日本宪兵跟随马车而行,队伍越走越大。老族长和几个村里后生没见过这个阵势,越走心里越害怕。正午时分,马车进了安阳城,罗良驹认道儿,换下老族长来赶车,直奔日本宪兵司令部。经过玲珑胡同的时候,罗良驹看到宋小六蹲在胡同口抽烟,两个人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眼神告诉对方一切照常。过了玲珑胡同,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宪兵司令部。司令部外加强了一道宪兵岗哨,平时紧闭的大门,此时两扇大开,专门等候送铜鼎的马车进来。罗良驹赶着马车进入大门,两扇大门即刻关闭,一个宪兵走过来拽着缰绳,朝着院子里一座三层楼走去。此处原先是安阳商会的办公楼,北面紧挨着安阳城城墙,城墙之外便是洹河。日本人占领安阳之后,就霸占此处做了宪兵司令部,接着安阳城城墙再起一道墙,围成一个大院落。圈地就圈地吧,日本鬼子圈地把北城门也圈进自己院子里,于是,整个北城门变成了宪兵司令部的北门。北门之外便是洹河,既是自然河,又做了护城河。河上一座老吊索桥,也变成了专供日本人进出的桥。安阳人背后议论,说霸路封门安家,主绝路绝户,当现世报。
一队宪兵跑步过来,亲自动手从马车上把铜鼎抬到地上。三层小楼的楼门打开,龟田次郎和井道山一前一后走出来。待两个人走近,罗良驹才看到井道山两手抱着一个物件,竟然是铜鼎的一只鼎耳,当即眼前一黑,心里暗叫,完了完了!龟田次郎和井道山同样感到震惊,两个人呆立在铜鼎前,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只完整的铜鼎。井道山把手里的鼎耳轻轻放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铜鼎仔细勘验。龟田次郎也凑过来,问井道山,这是怎么回事?井道山没有吭气,他从铜鼎里面拔出脑袋来,又对着地上那只鼎耳看。他若是吱声,罗良驹也许会好受一些,他不吱声,一味地拿着放大镜看,看得罗良驹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接下来,井道山蹲下站起来,站起来蹲下,反复勘验“三只”鼎耳。最后井道山收起放大镜,对龟田次郎说:“三只鼎耳的形状完全一致,这个铜鼎是个赝品。”
看着眼前这个绿锈斑驳的大铜鼎,龟田次郎有些疑惑,他问道:“井道君确定?”
“如果没有这只鼎耳,我真的不敢断定,但是三千年前,没有标准化生产,怎么可能做出两件一模一样的铜鼎呢?”
龟田次郎还是有些迟疑:“井道君不是说鼎器就是炊具吗?三千年前,使用同一个模具,做几个相同的锅出来,有什么不可能?”
井道山说:“首先,这不是一件普通炊具,它是一个祭祀用大铜鼎;其次,三千年前铸造这样一只巨鼎,绝非一件易事;最后,这是一件隐藏巨大秘密的地图,怎么可能做两只呢?”
龟田次郎怒不可遏:“给我把这些刁民统统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