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李天问后,李世民悲愤之情有了稍许缓解,忧心之虑也减了大半。可就在次日一早,早已称病罢朝的李渊却传下一道催命圣旨。
这纸催命符直指秦王府,言道秦王幕僚刘文静谋反作乱,连坐九族,先将其交付属吏,命裴寂与萧瑀审讯。
这泼天大罪倾泻而来,李世民便知刘文静已在劫难逃。他虽是大唐开国的股肱之臣,但却自恃其功远高于裴寂之上,但地位却不及而愤愤不平,于是常在议论朝政时与裴寂针锋相对,凡是裴寂赞同的他都要加以反对。二人之间由此矛盾颇深,水火不融。
在与兄弟刘文起饮宴之时,醉后口出怨言,拔佩刀劈砍厅柱,称定要斩杀裴寂。也恰巧刘文起家中几次发生妖祟之事,便招来巫师,在夜间披发衔刀,作法驱除妖魔。此事被刘文静的小妾告发谋反,两兄弟携其家人皆锒铛入狱。
面对此生最妒恨的人为掌握自己生死的主审官,刘文静并未有知错请罪的态度,反而怀揣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心思直言说什么太原起兵,唐立天下,他有首谋之功,岂料待遇不公,先前平起平坐的两个人如今却有着天壤之别。他刘文静现今的官衔与赏赐远不及裴寂,况且自己常年随军东征西讨,家眷却无从庇护,因此心怀不满……
虽说刘文静所言非虚,他只是有不满的情绪,并无谋反之心,可是好容易抓到的把柄,东宫怎可善罢甘休,此事必然会以小化大。
听见小厮的探报,李世民便匆匆赶至宫门,静候裴寂、萧瑀及李纲等人一同入宫见驾。
虽然李纲、萧瑀都认为刘文静并非谋反,李世民也极力保全,但裴寂却趁机言道:“刘文静的才能、谋略确实在众人之上,但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其丑言怪节已经显露。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若赦免刘文静,必贻后患。”
此案在明眼人看来确是小妾诬告,奈何刘文静如此桀骜不逊,大难临头之时在公堂上依旧这般恃才傲物,仗功凌人。李渊本就对刘文静有猜忌之心,再加上裴寂的谗言,即便是欲加之罪,奈何君要臣死,岂有贰言。遂下旨将刘文静、刘文起处斩,并抄没其家产。
自宫中而回,李世民便一言不发,将自己反锁在书房。至夤夜,拎着两坛美酒,朝着刑部大牢而去……
那一晚,牢中觥筹交错,二人把酒言欢,谁也不知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曾经携手创立江山的二人是以何心情,说了些什么。
次日午时,刑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刘文静安立在刑台上,神色平静如水。突然,他望着远处一驾墨蓬双辕马车嘴角微扬了起来,朝之大礼三拜之后,便抚膺长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言不虚啊!”
手起刀落,就这样姿仪俊伟,才干突出,生性倜傥,而有权谋的一代唐相就这般死于自己的言行之下。
“殿下,奴才已将刘大人兄弟的尸首领回装殓,并交与了他们家人安葬。”一小厮躬身立在马车外回禀道。
“三宝,你继续持我王令,在他们兄弟二人的家眷离京之前,务必保障他们衣食住行周全。”马车中人说道。
“奴才……遵命。”既然已经抗旨为谋逆之人收了尸,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于是三宝便遵命行事。
那驾双辕墨蓬马车便拖着落寞的残影踩着夕阳余辉回到了秦王府……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过了一两日,李世绩依旧坚守晋西南的一隅之地。可是刘武周并未知足而返,夏县吕崇茂自号魏王,与刘武周相呼应,隋朝的旧将王行本据蒲坂与宋金刚联合,几乎占领河东全境,关中震动。更有甚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河北窦建德亲自统帅部队围攻幽州,罗艺不敌,上书求援;洛阳王世充则虎视眈眈,欲挥兵长安;再加上正在攻取邓州的朱粲……一时间李唐的天下似乎将被他们瓜分而去!求援京都的塘报,战败失守的噩耗,那一封封,一道道的前线战报如雪花般飞进兵部,兵部惊慌;再达阁部,阁僚无措;继而摆在了皇上的案前,不消两封,御医便被急召而入了宫廷。当日李世民也奉旨单独进入了太极宫……
赫赫宫门,森森殿宇,里面的二人既是父子,亦是君臣,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无人知晓。或是秦王抗旨擅收逆臣尸身被斥责降罪?亦或是前线奏急不得不再次仰仗秦王之力……但是上至中宫皇后,下至宫女太监皆被严命侯旨在外,无人敢越雷池一步探听消息。
及午时三刻,殿内才传来口敕,内监大总管李福健步如飞地赶至驾前,须臾恭送秦王李世民而出。紧接着一封类似于罪己诏的任命诏书伴随着文武百官的跪拜,被李福宣读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凉德,履至尊位,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百姓之恩,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并、汾本属我夷,河东之民原吾赤子,而今边庭频频告急,各方诸侯屡犯我边境,责实在朕,未能纳谏如流,兼听则明。为扬我国威,收复失地,兹任命秦王李世民为河东道行军大元帅,并州大都督,提并州事,整肃关中一切兵马,讨伐凶逆。并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所至之处,如朕亲临……”
东宫翘首以待降罪秦王的诏书不曾想却变成一纸任命诏。李渊绞尽脑汁为秦王写下的一道降罪诏不曾想却给了自己……如此翻转,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什么‘便宜行事,如真亲临……’父皇未免将他李世民抬得过高了吧!”李元吉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得以发泄了出来,“我堂堂齐王殿下,久镇并州,封地晋阳,不过才一并州总管,他李世民而今竟被擢拔为并州大都督,提并州事,父皇这记耳光打得真是响亮啊。”
李建成倒是按压着怒火问道:“魏先生,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魏征拱手说道:“忍。适才宫中跪听圣旨之时殿下都已经忍过来了,那么今后还要继续忍下去才好。”
“忍?秦王的能耐本宫是知道的,若是由他率军出征,那么凯旋指日可待,届时本宫这储君之位怕是……”
李元吉急忙打断李建成的话说:“我再次入宫,请求母后从中掣肘,务必将秦王此行拦下来才好。”
“齐王殿下且慢!”魏征赶紧阻拦道:“而今圣旨已下,秦王已然提着金批令前往兵部擂鼓聚将,整肃兵马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况且今日圣上心意已明,太子殿下需得体恤皇上用心,持好内政,暂助秦王。”
“魏先生此言何意?”李建成问道。
魏征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难道殿下没有听出今日这道圣旨的意味?本来后宫已然说服皇上降罪秦王,可是这降罪诏却变成了罪己诏。皇上责怪自己用人不当,未尽早采纳秦王谏言,但思之起来这也是一道斥责太子殿下的诏书啊!事到如今,这个烫手的山芋落在秦王手中,那么我们只需隔岸观火,才好进退得宜。所以现在殿下还是应当焚膏继晷辅助秦王,毕竟他此行保的可是您的江山。”
李建成无奈地跌坐在椅子上,良久无语……
大军开拔在即,西山营中的兵士已是摩拳擦掌翘首以待秦王这位主帅而来了。于是李世民自兵部而出,未曾有片刻停歇,便快马加鞭赶至西山军营。刚至营门,尚未下马,便有营将前来禀报:“西山军营而今已剩三万兵力,俱已整肃齐备。请秦王点阅。”
李世民尚未走近营帐,李元嘉便喜迎而来,拱手相贺,“而今河东百姓得二哥护佑,此番必定能重返家园,元嘉恭贺二哥心愿得成。”
李世民笑骂道:“你又胡说,带兵打仗怎会是我之心愿。若天下安定,百姓能安居乐业,我又何必让他们背井离乡。”
李元嘉看着李世民神色黯然,自知失言便拱手自责道:“元嘉言语有失,望二哥见谅。”
李世民拍打了一下李元嘉的肩膀,并未责怪。刚刚走进营帐,撩衣坐在帅案之后,杜如晦便匆匆携着公文赶来,“回禀殿下,关中兵马已全部点清,可用者共计五万。”
“才五万?”李元芳疑道,转身一脸的不安对李世民说道:“而今各方诸侯强强联合,势力不可小觑,这五万的人马怕是有些少啊。”
“这哪里是有些少,根部就不够嘛!”李元嘉气道。
没有理会两位弟弟的打抱不平,李世民匆匆翻阅完杜如晦呈上来的奏报后说道只带西山军营的三万人马,并命其传令下去让大军整装,明日一早便拔营启程。
李元芳担忧道:“二哥,如今前线事态严峻,你这般做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李元嘉也随声附和。
看着两位文绉绉的弟弟惊恐不安,李世民笑道:“前方战事虽较为棘手,但也并非你们想得那般严峻,不过是一帮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宋金刚与刘武周联合吕崇茂和王行本意欲吞并我李唐天下,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孤军深入晋南,民心大失,想在当地征粮已是无望,那么就不得不从晋阳运送军粮。沿途运输条件恶劣,山势险要,无论是运输还是保护粮道都异常困难。而且他运粮的这条交通线本是当初父皇起兵的路线,他刘武周反复争夺的这一战略要地我却再熟悉不过。而今我军需要一场胜仗扬威,只要我们打胜这一仗,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他们军心受挫,而我军正可士气大振,乘胜追击。”
“这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笑齐王却打得如此狼狈不堪。虽然二哥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朱粲、王世充和窦建德他们虎视眈眈无不想着分一杯羹,二哥不可轻心啊……”李元芳不安道。
看着各方诸侯的布防图,李世民讲道:“朱粲攻取邓州时,吕子臧、****规都已败死,可堪重用的谋士、大将他一无所有,一个光杆的皇帝不足为惧。而洛阳王世充自恃功高,除裴仁基父子骁勇而对其深礼之外,不复优待贤士。如此鼠目寸光之人,我断定他必不敢贸然出兵来袭。再者就是窦建德,有罗艺在那里牵制,我放心的很。”
“可是听说今早阁部呈上的塘报里就有罗艺的求援书,他……”看着李世民嘴角微露的笑意,李元芳如醍醐灌顶大悟道:“自罗艺归顺后,父皇便任命罗艺为幽州总管,其战将薛万均、薛万彻也骁勇善战分别被封为上柱国和车骑将军。窦建德在攻克冀州后,兵势强盛,曾统领十万兵马攻打幽州不成,便再未出兵。他此时却六百里加急送这样的一份塘报进京,想必是二哥的意思吧?”
“以元方现今的才智,胜任兵部侍郎可是绰绰有余啊。”李世民赞赏完李元芳后,走至营中另一边竖起的地图前继续说道:“不错,这封塘报确是我的授意。我们从太原起兵,那里不仅是我们的故土,也是这个国家的根本,京城一直靠富饶的河东地区提供给养,如果全部放弃,我实在是心有不甘。而今,我已向父皇保证,此番出征必定消灭刘武周,收复汾、晋。”李世民说完走近两位幼弟,说道:“这时叫你们来此是有话嘱咐,务必要听进心里。”两个弟弟欲要躬身俯首地作聆听状,李世民走近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而今各地战火纷飞,并州失守,李元吉既然携其家眷暂住长安,你们怕是也得在京城多留一些时日了。我此番离去必然会迁延些时日,你们两个在这长安务必互帮互助,谨慎小心些才行……”
一番语重心长的嘱咐后,李世民脸上的担忧依旧丝毫未减。李元芳素来身体羸弱,又不喜言谈,却也因此养成了观察入微的好眼力,看见李世民如此神情,心里瞬间便已经了然大半,“二哥放心,我和九弟必定会谨言慎行,只是此一去山高路远,诸事繁杂,二哥得好好保重才是。”
“二哥若实在不放心我和六哥,那让我们陪你去好了,怎么也能杀得几个贼人,怕是二哥嫌我们蠢笨,不肯带我们吧?”
听着李元嘉的疑问,李世民打趣道:“元方很好,我嫌的是你!”而后又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会有机会的,只是你们还得磨砺个两年……”
次日,李渊驾临华阴,为秦王送行。
“司青,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我?秦王的大军可曾出发了……”李天问匆匆忙忙起身着衣,但是为时已晚。看着窗外日头高悬,便气哄哄呆坐在床上,赌气不理会她的这两个侍女。
美蓝只得实话实说道:“小姐,您不必自责伤心,秦王殿下昨日已然来过,是殿下点了安神香,小姐才一夜好睡,错过了大军出发的时辰。”
“你细细讲来,秦王殿下昨晚可曾说了些什么?”李天问急问道。
美蓝只得一五一十地说道:“昨日殿下酉时过府,见您榻上辗转难眠,便吩咐我们给您服下宁神茶,点燃安神香等您困倦不堪入睡了之后,殿下才进的屋。可是秦王并未说些什么,就枯坐在您身边守了半夜。临去前吩咐我们早上千万不要叫醒您,说是不忍离别之情……”
李天问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可是更加担心和憎恨自己不察之下竟中了李世民的计策,错过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