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议事阁,便听见李建成捶案大怒之声。李承宗极少在前院行走,又听父亲发如此雷霆之怒,便心中打了退堂鼓,但见李天问屈身窗下,捅破窗户纸,行为极是乖张大胆,本想撇下她不管,但是心中却弃她不下,只得陪着。
议事阁内一风尘仆仆的人跪奏道:“齐王殿下本就为并州总管,且封地晋阳,自认为占尽了地利人和,岂知刘武周是接受了宋金刚‘入图晋阳,南向以争天下’的建议,才率兵两万南侵并州,他们两路并举,我军腹背受敌。而今,刘武周又联合突厥,驻扎在黄驼铃,兵锋甚盛,齐王殿下派车骑将军张达率步兵抵御,可是全军覆没……”那人说得声泪俱下,李天问听得也是胆战心惊,她担心至今未写一封家书报平安的父亲是何情景。
走至客隅,李天问三思之下,依旧心有不安,便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坠赠予李承宗,嘱咐他马上回去撤掉香案,自己便向李素问辞行匆匆返回将军府了。
今夜注定无人安眠,太子三师及其宾客鱼贯而入了东宫议事,秦王府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其捶案大怒之声较之东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率领着三万大军,加之当地的驻兵、府兵,约有六万人,竟然敌不过刘武周那厮两万的军队,李元吉难不成是率领千军万马踏春去的?”程咬金将那桌上的茶盏震得连番颤动。
“知节,慎言!”房玄龄提醒着拍案大怒的程咬金,接着说道:“而今刘武周与宋金刚联合,更壮大了其声势。宋金刚善于用兵,刘武周得之甚喜,封他为宋王,委以军事,而今二人又结为姻亲,家产合并,更是亲密无间,怕是这强强联合很难离间啊。”
杜如晦却不以为然,说道:“宋金刚不过是被窦建德打败的输家,而刘武周又是个短视鼠窃之辈,即便二人不反目成仇,也能一并歼灭。”
“正是,还是如晦的话我爱听,吃此败仗完全是齐王用兵之过,明日早朝皇上必定还得仰仗秦王为帅,看来明早俺程咬金可以上朝了。”
即便程咬金如此说,可长孙无忌、杜如晦一众人心中明白一开始皇上便采纳太子的建议任命齐王为帅,经此局面,东宫那边必然不会半途而废让他们的人去收拾残局,皇上也不会自打嘴巴再次仰仗秦王,看来必定会另择他人为援前往并州。大家对今后暗淡的前景不言而喻,可就是无力改变。
第二日李天问便早早地等候在府门,看见李博一脸忧思之情,便猜到前线战况定然已被拿到早朝上商议,于是赶紧上前询问。
李博言道:“刘武周已攻陷平遥,占领了介州。皇上派遣了太常少卿李仲文为行营总管,与左卫大将军姜宝谊率兵救援并州。”
“那父亲呢?”李天问急问道。看着李博摇着头,脸色苍白,李天问喃喃道:“此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即便如此自我安慰,可是心中已然忐忑不安。
战事长达数月,前方塘报频传至京中,不是求援便是噩耗,无一喜讯。幸而期间李世绩送回一封家书,才让将军府上下服了一颗定心丸。可是皇家却无此良药以安心神,李渊于上月又派右仆射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督军抗击刘武周。裴寂至介休,宋金刚拒城拒之,双方战于索原度,唐军全军溃败,裴寂只身逃回晋州。而刘武周却势如破竹,进逼晋阳,李元吉也于十天前连夜携其妻妾弃州奔还长安。于是,刘武周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李唐故土晋阳。
秦阳乐师在长安已歇了大半年,欲要起行南下,李天问前往送行,并将那孤本乐谱赠予了他,秦阳也以那骨笛作为回礼,直至相送了十里方才依依惜别。
李天问看着同来前行送别的李元嘉依旧醉醺醺的样子,笑讽道:“你怎么总是一副酒醉不醒的样子,难不成是要在酒中悟道成仙了?”
李元嘉长叹一口,在长亭中落了座,继续自顾自地饮酒。
“晋阳外患未平,京中子弟人心惶惶,今日我大哥都不得偷闲,你却能前来送别。而今晋阳失守,你身为李姓子孙,却仍在此恣意饮酒,果真别具一格。”本想苦中作乐打趣一下他,可李天问看他心事重重,便不再消遣于他,“看你这样子似是在借酒浇愁啊?”
李元嘉将那酒囊递与李天问,气道:“若是可以,我真想把那人灌醉一场,任凭他醒后怎样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李天问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于是大饮一口酒,佯装不在意地问道:“何事竟让你如此在意?”
“我心里才不烦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呢,再说了我一闲散王爷,早就心存江湖,远离庙堂了,我并不在意那些权势地位,我在意的是人,我心疼啊……”李元嘉夺过李天问手中的酒囊接着饮道:“二哥出生入死在外征战,如今也只是个亲王的身份。父皇不加重封也就罢了,竟然如此厚待太子来打压二哥,着实令人心寒!”李元嘉将那酒囊狠狠地砸在石桌上,李天问明白他这是在为秦王抱不平。前方战事胶着,事态严峻,秦王多次请缨出征,但是皇上却是听从东宫的建议不予准奏。眼看着辛苦打下的江山国土渐渐流失,百姓苦于战争,流离失所,李世民只得无奈着。数日前李天问在街市上远远望见李世民神色匆匆跨马疾驰,身形已是消瘦了许多。李天问心中也是关切,便问道:“他……可还好?”
听此一问,李元嘉也来了好奇心问道:“天问,你跟二哥到底因何不愉,难道是因为二哥举荐了李将军为监军的事?”
“什么,我爹爹监军一职是秦王殿下举荐的?”李天问疑道。
“当然,东宫麾下一无良将,二无精兵,既然不得不用西山军营之兵,为了镇压他们,自然得寻一个有声望,且中正的人才好,李将军是最好的人选。二哥有先见之明,知晓此战命运多舛,又忧心李将军的安危,其实最主要是怕你担心,才奏禀太子殿下举荐李世绩将军为监军。”听李元嘉此言,李天问心中感动非常。李元嘉继续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二哥办事掺杂私情。你有所不知,他为了你不仅责罚了宫中几十名御医,连我都被他教训了数遭……李元嘉想起不禁咋了咋舌,再次抢过酒囊说道:“今后可再不敢把你灌醉了。”
李天问心中一暖,脸色顿时羞得绯红,但又怕李元嘉看到取笑,便骂道:“哪个被你灌醉了,除夕那日明明是我灌醉了你与秦阳兄长两个。”
“是是是,明明是你的原因,可我却被禁足禁酒了半月!”说着李元嘉紧紧抱着那酒囊,活脱脱一个酒鬼的模样。
“殿下,这是周王殿下让小的交与您的,殿下请您速速前往秦王府说话。”一小厮气喘吁吁跪禀道。
李元嘉将书信展开,越看越心中愤怒,不由得拍案而起,马上命人备马,匆匆辞别了李天问便扬尘而去。
李天问捡起被撕得七零八落的书信拼凑起来,读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上书道:今日早朝,兵部再次收到塘报,说是刘武周派遣宋金刚南下攻陷了晋州,进逼绛州,而今占据龙门,不日浍州也将失守。可是皇上却颁发了“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的手敕。秦王殿下朝后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下令不见任何人,周王李元芳甚为担忧,请韩王李元嘉前往商议此事。
李元嘉快马加鞭赶到秦王府,独见李元芳一人焦躁不安地在书房门前徘徊,赶紧上前询问:“六哥,二哥现今如何?到底发生了何事?长孙无忌他们人呢……”
李元芳赶紧将李元嘉拉至一边,说道:“二哥严令让诸位将军和大人各自回府,不得擅加议论,也喝退了二嫂,命任何人不得打扰。而今已然进去半日,着实令人担心啊……”
“你何曾这般听话了,二哥说不让进,你就乖乖待在外面,任他独自屋中心烦啊?”
李元嘉打断李元芳的话,意欲破门而入,却被阻拦道:“听长孙无忌说道,今日早朝,二哥再次请缨出征,却被父皇斥责,说什么目中无人,嚣张跋扈,贪图军功……龙颜震怒,还摔破了茶盏,伤着了二哥……”
“父皇竟如此?看来这不仅是东宫的意思,怕是还有仁寿殿那位的枕边风”李元嘉自责道:“都怪我,二哥才与皇后有如此嫌隙!”
李元芳宽慰道:“宿命如此,何怪于人。父皇还不算太过偏心,他毕竟钦点了玄武门守将之女为东宫太子妃,这起码也打压了东宫的气势……”
“何曾打压了?两位良娣一位是当朝宰辅之女,另一位则出自将军府,四位良缘更是身份尊贵,出自王侯世家。二哥常年出征在外,虽然军功卓著,但政绩浅薄,虽为尚书令,统领六部,但久不在中枢,不过只是一个虚职罢了!”
“放肆!”李世民推门而出斥责道:“墙有风,门有耳,这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懂吗?越说还越起劲,都扰我观书了,还不快些离去!”
看李世民手持一卷竹册神色安然,不似有事的样子,元芳、元嘉二人这才稍稍安心地在训斥下离去了。
李天问回到府上不久,李博才急匆匆由东宫而回。
“太子殿下怎么说?”未等李博喘息,李夫人已然问道。
看到圣上颁布不战的手敕,李夫人忧心身在前线的李世绩,无奈秦王殿下闭门谢客,只得派遣李博前往东宫打探。李博略微歇了一下说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早已将撤兵的圣旨六百里加急送至前线营帐,但是父亲固执不肯。”
李夫人听此一言立即瘫坐在椅子上,不停埋怨着李世绩的固执。
李战怒道:“太子殿下竟为一己之利阻挠秦王殿下率军出征,这与卖国求荣有何两样!可怜咱们的父亲将要成为他固位的牺牲品……”
即便李战如何忿忿不平,口吐狂言,家中再无人出言劝阻。事已至此,再无任何人和事重过李世绩的性命。李天问眼中噙着泪,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态演变的竟会这么快。那个谦谦有礼,和善可亲的人终于出手了,为了巩固他储君的位子全然不顾大局,将大好江山拱手相送。“姐姐呢?如今她身怀有孕,只要她出言相劝,此事或许有一丝转机。”
一家人的希望被李天问这句话燃起,可是李博却脸色阴沉,犹犹豫豫地说道:“李良娣说后宫不得参政,又说……女子需得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况且她的夫君还是太子殿下……”
李夫人闻言哭诉道:“老爷,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若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天问赶紧出言打断李夫人的话,说道:“姐姐说得并无过错,娘何出此言?论礼姐姐出嫁应该从夫,若论忠,她听从太子之言更是理所应当。她如今身怀有孕,在东宫艰险非常,万不可行将踏错。”李战也随声附和着。倒是李博屈身跪在堂上,惶恐不安,孙慧仪也陪同着不敢起身。
一连几日,李夫人茶饭不思,李天问也没了胃口。好容易服侍李夫人睡下之后,李天问突觉身体乍寒,胸口憋闷,人尚未走进房中,便人事不知地倒了下来。
几阵伤寒颤抖之后,李天问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看见李世民正在屋中斥责司青和美蓝,“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药既已吃完,怎么不依方抓药?”
美蓝委屈道:“那个方子上有些药乃是宫里贡品,实是难得,寻常药铺哪里会有……”
“你们难道是第一次抓药吗?难不成少了药材你们就干看着你家小姐病发受苦吗?我不送,你们也不知去取?本王还以为你家小姐身体见好,药量有所减少,谁承想确是另一种情形,既然药量加大,早已没了药材,为何不早些告知本王,若不是今日我前来探望,你们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李天问没有想到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两名侍女,此刻却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被斥责地哑口无言。再看看李世民怒发冲冠的模样并非作假,于是替她们开解道:“是我不让她们去打扰世民哥哥的。”
李世民听言疾步奔向李天问床边,嘘寒问暖,好似换了一个人。感觉李天问没有大碍,便轻言责怪道:“明知自己身体的状况,还不多加爱惜,这般糟蹋,你打算让谁心中不安啊?”
司青她们也知趣地退下,李世民盯着李天问半晌,后悔道:“多日不见,你好似与我生疏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与你赌气,早些过来看你了。”
看着越发清瘦的李世民,李天问不由得鼻子泛酸,心疼起来。李世民以为她不舒服,便再拿了一个靠枕轻放在她身后。
李天问自小便是个药罐子,虽然不精通医理,但也识得千百种药草。当李世民靠近时,她闻到了淡淡的白药味,一番琢磨之后,便迅速抬手扒开了李世民的衣领,果不其然脖间缠着白纱,李世民急起身向后躲开,岂料李天问紧紧抓着衣领并未放开,借力起身也随了上去。李天问俯首靠近李世民的脖颈,细细闻着,而后掀被下床,不顾李世民的劝阻,翻箱倒柜,找到一个乳白色的药瓶,嘴角微扬,端起烛台放在房中圆桌上,便招呼李世民过来。
寻了一件外衣,李世民便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将衣衫披在李天问身上,斥责道:“你何时才能乖巧听话,懂得照顾……”
李天问打断李世民的话,将他按压在椅子上,接着烛光,轻轻摘下脖间的白纱,说道:“这可是我最好的金创药,二哥我都未曾舍得给他用,你若再骂我,也不给你用了。”李世民脖间的伤口短小,不是很深,这让李天问大安了一口气。只是伤在脖颈间,这等要命的部位,到底是谁因何如此呢?
包扎好后,李天问蹲在李世民身前,不安地问道:“可是遇袭了?”
看着李天问过于认真的模样,李世民不禁笑道:“何人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行刺啊?不过是被掉落在地的茶盏迸起的碎片划伤了而已,无碍的。”可是见李天问仍沉思多想,便扯开话题,转移她的思绪说道:“若我今日不来,天儿可是再也不会理我了?我是不是就会变成你心中的一个过客,再无希望得你牵挂了?”
李天问平静的心顿时被扬起了波浪。望着李世民她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对她说:他会一辈子宠她、纵她、爱她、护她。他的确这么做了。所以不管是曾经的莫离君还是现在的李天问,她一直都对那个人无比的倾慕和崇拜。现在那个人不在她身边了,她才会如此主动接近那个人所认同和赞赏的李世民,果真李世民同那个人的性情一样,李天问再次陷了进去。可她依旧很怕,怕像离开那个人一样再离开李世民。现在李世民话语含蓄,李天问便也假装糊涂,一笑置之。或许这样的不清不楚,关系才会维系的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