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除夕来临。
少了一家之主的将军府,这个新年并未过得多么热闹。吃过年夜饭,李夫人便匆匆回房为李世绩祈福祷告,剩下李天问兄妹三人也耐不住守岁的寂寞,各自散了。
瑞雪兆丰年,在这岁末年初时分,一场大雪问候了长安城的年夜。李天问突来了兴致,穿戴好外衣,束好毡帽,便领着自己的两个侍女出了府门。
正是一家团圆守岁时分,再加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街上人迹罕至,寥若晨星。李天问自在地在长安街上信步闲游,倒是苦了两个侍女含霜履雪,不辞严寒地陪同着。拐至一街口,李天问远远便望见一熟悉的身影,那人被一酒家无情地推出门去,晃晃悠悠以至于脚步不稳,卧倒在地。却仍提着一酒壶怡然自饮。
“卧雪独饮,韩王殿下,好雅兴啊!”
李元嘉抬头看向李天问,见她身上上的积雪也非一星半点,于是也加嘲笑道:“饮风履雪,李家小姐,彼此彼此啊!”李元嘉手掌撑地艰难地起身,将手中的酒壶递与李天问,疑道:“除夕之夜,你一世家小姐不承欢膝下陪着家人守岁,在此何干?”看着李天问不言不语,依旧专心饮酒的样子,李元嘉急忙阻止道:“为何你总拿酒当水喝?”夺过酒壶,发现已经一滴不剩了。
看着李元嘉心疼不堪的样子,李天问笑道:“还能为何,谁让你的酒每次都索然无味,淡如白水。”
“那也是酒啊!你这一气喝完,冰天雪地的我以何暖身?”李元嘉伤心道。
“难道你还不打算回去?而今已然起风,后夜雪势加大,气温骤降,这雪虐风饕的,你难道想要夜宿在这大街上不成?”看着李元嘉一脸的苦衷,李天问豁然想到他虽身为皇子亲王,但是母妃早逝,身边又无王妃照拂,孤身一人,难免府上凄冷。在这万家欢聚的时刻,自然不愿回去。于是李天问提议道前往秦阳乐师的住处讨一杯暖身酒去,得到李元嘉大加赞同,便打发了畏寒的美蓝先行回府,携着司青随同李元嘉而去。
秦阳第一次见到李天问女子模样,不禁舌桥不下。
司青帮着李天问拍落身上的积雪,脱下披风,摘掉毡帽,正当李天问忙绿之时,李元嘉早已搓手落座,嚷着要酒了。
“秦阳兄长如此神情,倒让天问不安了,我在此以茶代酒先向兄长赔罪,望兄长莫要怪我。”李天问端着茶盏说道。
秦阳依旧纹丝不动地呆立在原地,李元嘉却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秦兄这般就对了,莫要受着,天问的酒量犹胜于我,可不能许她以茶代酒,便宜了她。”
李天问白了李元嘉一眼,看着秦阳不言不语,于是也不在端着,正要放下杯子,秦阳立马接过说道:“无关于茶酒,只是你不曾有负于我,无须向我赔罪。雪路坎坷,快些坐下歇歇脚。”
不多时,酒食便在李元嘉的催促下摆上桌来,三个人围着炭火谈天说地,博古论今。秦阳兴致酒酣,举酒问道:“未曾想天问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博闻见识,让秦阳佩服!”
李天问谦道:“兄长寄情于山水,行遍天涯海角,才是真正的博学洽闻,天问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便在兄长面前造次,真是班门弄斧了。”
李元嘉随声附和道:“就是,你这纸上谈兵哪比得上秦兄切身的体会,天问,难得你有这自知之明。”
听此嘲笑,李天问自然心有不满,反驳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点你可比我强啊,要不这酒过三巡,我与秦阳兄长说得口干舌燥的,怎么不听你一言啊?”
李元嘉确实有些插不上嘴,于是有些羞恼道:“你难道不知沉默是金,雄辩为银,我这是难得糊涂。”
看着他强词夺理的样子,李天问与秦阳相视一笑不再多言。有道是有酒无乐不欢,在秦阳的提议下,由他抚琴,元嘉执箫,天问吹笛,三人即兴而奏,气氛甚是活跃。几首曲子奏毕,李天问与秦阳换了乐器,再行演奏。只是李天问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秦阳便已然将骨笛吹奏地如此之好,而细听之下,李元嘉的箫声也多了几分殷实与流畅。心想不多时,这位关外乐师必将再次踏上行程,云游而去。
第二日一早,李天问才酒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并未受宿醉之累。看着自己躺在闺房中,不禁对司青有些愧意,便拉着刚刚进门服侍的司青说道:“司青,对不起,我昨日酒醉不省人事,劳你把我扶了回来,受累了吧?我帮你捶捶!”
司青不安道:“小姐,昨日将您带回来的不是我。”看着李天问讶异的表情,不等她再次发问,美蓝已然跪在地上说道:“昨日秦王殿下携药过府探视小姐,但是当时夜已过半,我困睡在您闺阁床榻之上,秦王殿下逼问我您的所在,看他捉急忧心的样子,我才……”
司青也跪下接着说道:“秦王殿下急匆匆冒着大雪星夜赶至秦公子住处,破门而入后看到小姐醉醺醺倒在碳火旁,韩王殿下和秦公子皆也人事不省,于是气冲冲地将您抱回府中,在这儿守了您半夜,天亮才离去。”
听着两个侍女的禀报,李天问不禁拍着自己的脑门追悔莫及。但事已至此,只得“坐以待毙”。可是年后,李天问也没有见到李世民前来兴师问罪。李天问不禁心中疑惑,当初无论自己多么任性耍脾气,还是头也不回地跟李建成走,他都没有生气,没有不理自己,可是这次他真的生气了,也打算再也不要理自己了。破五之后,李天问奉命入东宫探望姐姐,经太子以李素问怀有身孕需要亲人照顾为由便留在了东宫小住,酒醉不雅这件事似乎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自搬进了东宫,李天问受李夫人多番嘱咐常与李素问针线谈笑,并未多说一句是非话,不多走一步黑白路。太子李建成虽也时常过来探望,但是他忙于国政军务,难有太多闲暇。说来也甚是怪异,太子殿下一直是雨露均沾,而今却只有李素问身怀六甲。得此荣宠,自然也要忍受来自于各方的横眉冷对与冷嘲热讽。除此之外,还得处处小心,事事防备。虽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但是在李天问看来,李素问及她的侍女不过是得了被害妄想症才会如此杞人忧天,甚至有时还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有些时候李天问的确把这些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能杀死一名强者的,从来不是来自于正面的对抗,而是由身后射来的冷箭……
“多日不见妹妹出来走动,可是身体有恙?”
对于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太子妃,屋内人也早已悉数跪在了地上,等候参拜。
“妹妹快些请起,太子殿下早已下令妹妹身怀有孕免行跪拜礼,日后万不可如此了。”常秀云赶紧亲自搀扶着李素问落了座。
之前在修仪殿李天问对常秀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太子妃虽然身处窘境,但是言行举止依旧谦逊有礼。虽然李天问对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感觉到烦闷,不很是亲近,但是也并不讨厌。相较于裴玉云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每次前来挑衅,李天问都会与她理论一番,几番捉弄之后再不敢上门挑衅。不过每次“交战“被李建成听说后,他都会抚掌大笑,并未因此责怪过李天问一句。
太子妃场面寒暄了几句后,便留下自己所说的“敬意“离开了。李天问刚刚抓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尚未送进嘴里,便被李素问一把打掉,并吩咐侍女世琴将送来的一应吃食物件全都悄悄拿走暗中处理了。
晚饭时分,太子李建成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屋,神色有些异常。李天问满怀的欣喜顿时因着不安的气氛泄了了大半,李素问小心翼翼地在旁侍候着,整个晚上,都没有一句话。
李天问夜晚少眠,再加上心中藏事焦躁不安,于是按捺不住脚步与心情在东宫里信步闲逛起来。走至一偏僻之地,借着清冷的月光,李天问更觉地朔风刺骨,不禁紧了紧衣领,继续款步悠悠。转至一偏院,有微弱的烛火之光,在风中忽明忽暗。李天问好奇地走近,见一八九岁模样的年少孩童在院中焚香祭拜。
几番跪拜之后,那孩子双手合十说道:“母亲,值此年节,依制无法与您焚化纸钱,只得备些许水酒果品聊以祭奠,望母亲见谅。”
那孩子望着悠悠燃着的香烛,眼眶中泪光点点,像是有不为外道的委屈。猛一低头,泪珠反射着月光滴滴而落,没有丝毫泣声,似乎怕是亡者知晓,不得安息。再一抬头,他带着嘴角扬起的笑意继续说道:“母亲,孩儿想请奏父亲外封而去。郡王也好,白衣也罢,孩儿都不在乎,孩儿只想自在地活着,清明重阳也可为母亲敬上一炷香。这宫禁幽森,孩儿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孩儿思念母亲……”
从言辞间,李天问不难听出面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他必是太子李建成唯一的儿子——汝南郡王李承宗。听闻她的母亲是乃是前朝公主、炀帝亲女杨鸾,就在李建成御封东宫当日,他的结发妻杨鸾意外辞世,无人知其原因。新晋太子李建成便上奏请求追封她为太子妃,无谥号,其子李承宗也被晋封汝南郡王。
听那孩子声音微颤,似有委屈,李天问心中怜爱,走近说道:“你如此孝顺懂事,令慈必然引以为傲,甚加思念。”
“你是何人?”那少年防备心很重,上下打量着李天问数十遭,而后冷冷地说道:“这里寒酸冷僻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还请快些离开吧。”
李天问拈了三柱香点燃,拜了三拜后笑道:“郡王殿下好眼力,只不过年节当下,还是不要以身试法,早早将香案撤了去吧。”
李承宗也并未惊讶李天问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听她如此说,便气道:“李良娣怀有身孕,深得父亲的宠爱,小姐更是他身前的红人,即便无此一事,也可办我,如今既拿了本王的错处,尽可说去,无须假惺惺忠告于我。”
打量着李承宗简朴破旧的衣衫,李天问惊讶之余,不免一阵心疼。如此年幼,言行举止竟一派大人的模样,虽早就听说汝南郡王李承宗不受太子的重视和疼爱,可如今看到眼前这般凄凉的景象,李天问也不得不对这些传言信以为真。李天问看这孩子戒备心很重,且透着一股桀骜不羁的风骨,便敛去脸上的怜悯之情笑道:“我为何要去告密,何况刚刚我也曾祭拜。你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来你的儒家礼教学得并不好。”
“一派繁文缛节的之乎者也有什么好学的,我觉得道家的思想才更胜一筹!远离庙堂,寄情山水,该是何等的逍遥,若如此,天下便没了那么多杀伐与心机,这般胸怀又岂是讲经说法的儒家可比的?”李承宗驳道。
果真是孩子心性,微微一激,这话匣就这般打开了。
“不过我看你这老庄思想的精髓也并未领悟几分。”李天问指点道:“道家虽主张无为,但并非无作为,而是无为而治。不过世人皆崇儒重教,你能特立独行,敢言自己的一番真知灼见,实属不易,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你此言何意?”
李天问笑答道:“老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在修身方面,他讲究性命双修、虚心实腹、不与人争。但你看你这剑拔弩张,以怨报德的样子,如何做到无为而治,性命双修啊?”李天问看着他沉思不语的样子,不禁想起另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便问道:“你适才所讲未免有些浅薄和偏执,想必是无人指点,以至于书读不通,才有了现在的傲慢与偏见,今后我来教你读书可好?”
李承宗再次打量这李天问,一脸的不信任。李天问一个脑嘣弹到李承宗的脑门上,佯装怒道:“我可不轻易收徒的,而今你有如此荣幸,当马上应下才是,竟然还敢质疑我。算了,本小姐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就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但是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你可得好好权衡……”正说着,突然一个黑影闪过,李天问将李承宗护在自己身后,可看着那黑影往东宫的议事阁行去,便追了上去,李承宗无奈之下也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