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您这是要外出斗琴吗?”看着李博背着琴囊,李天问殷勤地跑过去问好,一脸的不自然。
“不是斗琴,而是临英阁来了几位关外的音中翘楚,正是虚心请教,拜师学艺的机会,我怎可错过。”李博的话婉拒了李天问的一切后语。
看着他双眼放光,心无旁骛地钟情于自己的琴,李天问也知趣地说道:“兄长担任太常寺丞,掌管宫中礼乐,你的琴艺可是有口皆碑的,能让大哥情愿受教的人,天儿也想见见。”
李博讶异地盯着李天问,自己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与兄弟姐妹并非很是亲近,不曾想到李天问竟会想随着自己而去。“并非不可,只是你一介女子,尚且待字闺中……”
“古有卓文君,善琴能诗,当街沽酒,为何我却不能高山流水巧遇知音呢?大哥放心,切磋乐艺乃是高雅之事,谦谦君子怎会以性别取人呢?”李天问反驳道。
无奈之下,李博只得同意……
掀帘而下,李天问才明白为何李博坚持让她女扮男装随同而来,也明白了他为何惴惴不安不许司青、美蓝相随。原来这个临英阁位于长安城西北方位,地处西市,周边烟花街巷纵横交错,青楼歌舞坊等也是星罗棋布,数不胜数。
初听“临英阁”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何高雅之地,再加上李博拒绝自己时说什么一介待字闺中的少女等等,李天问当时还以为那里出入的都是什么谦谦君子,不曾想看到的尽是浓妆艳抹的倡条冶叶。
李天问细细打量着李博,虽然自己对这些青楼妓院并不耻恨反感,但是不知家中贤惠的嫂嫂可曾知晓自己的夫君在外出入的是何场所以及所结交的朋友是何人品呢?即便有所质疑,但是李天问依旧不假思索地随着李博进入了临英阁。
不似外面那般狗马声色,吵吵嚷嚷,一进门突然静了好些。李天问随着李博绕过门口遮挡内景的高大屏风,便赫然将大堂之景尽收眼底。偌大的舞台矗立在中庭,有艺妓在上载歌载舞,还有旁边正襟危坐的一众人卖力地吹拉弹奏,搭档的甚是默契。再看看观赏之人,虽也良莠不齐,但并无像外面那些纵情声色的猥琐之人。于是,李天问便猜到这临英阁绝非一般的楚馆秦楼,更加像是一处供人切磋丝竹之艺的歌舞坊。
“博兄,你怎地拖延至此,大家都已经开始了……”一身着玄黑长袍之人立于楼阶上催促道:“还不快些上来,仔细他们罚你的酒!”
李博匆匆携着李天问撩衣上了二楼,刚入门便拱手致歉道:“各位久等,李博在此赔罪了。”
“我们在此翘首恭候李大公子多时,你这么一句没滋没味的道歉,未免不够诚意啊。”一个身着暗红色衣衫的人讽刺道。他手握酒杯,说话不温不火,坐在隐蔽的角落,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玄黑长袍人笑骂道:“你倒是来得久,白白糟蹋了我这么多的琼浆玉液。”那人帮李博摘下背后长琴,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来了一位如此气宇轩昂的新朋友,博兄也不为我等引见一番,好让我们寒暄几句,岂不冷落了这位兄台?”
李博这才幡然醒悟道:“正是,这匆忙之间,竟失了礼数,我这就来为大家相互引见。”李博指着那位玄黑长袍的人向李天问介绍道:“这位便是这临英阁的主人商乐。”
商乐随即躬身施了一主人待客之礼,笑意盈盈,温情和善。
“这位是我一表弟,名为李天问。她平时最喜热闹,听闻此次来了几个关外人,便想一睹其容。搅扰了商兄和诸位的雅兴,望请见谅。”李博谦逊地引见着。
“表弟?”刚才那位暗红衣衫的人疑惑地问道。他渐渐走近,渐渐露出他清晰的样貌,原来竟是蓬莱殿中的“天涯沦落人”——李元嘉。
“是你,”李天问不禁脱口而出,稍稍环视了一下四周,再打量着面前这位皇室贵胄,热讽道:“不曾想你也是偎红倚翠之人。”
李天问的这句话顿时嘲得李博脸色通红,不过李元嘉并未因此而卑陬失色,反而理所应当地说道:“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世上能解忧的也并非只有杜康,还有美人与丝竹之乐。”
“公子,乐师到了。”
听见侍女的通报,商乐便催促道:“人已经到了,你们还不快些准备,难不成待会儿真的要俯首称徒,拜师学艺?李元嘉,你的乐器呢?”
李元嘉伸手接过随从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玉泪箫,一个绚丽的花活展示着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状态。
李天问却心中绕起了疑虑,堂堂亲王的名字,竟在这样的场合,被这么一个市井气的人随意叫出。只是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知晓李元嘉的真实身份,以至于能如此随意。
再次下到一楼,人已少了大半。李天问以一个观赏人的身份被引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左边李元嘉,李博他们已然落座,正各自摆弄着乐器,右边服饰奇特的八个人也各自携带者乐器翩然而至。
“还说不是斗琴,这般对峙而坐,火药味十足,不是比较,又是什么。”李天问笑道。
商乐坐在李天问身边解释说:“是有点那个意思,不过这几位可是周游列国采风,见过大世面的。他们的技艺结百家所长,又不失自己独特的味道,足可谓是大家。元嘉他们几个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较一较高下,但是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能让这几个人如此重视,并放下身份如约而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抱着受教的姿态了。”
看着商乐终于摆脱了百忙的身影,释然地安坐在旁边,李天问心中想着正好借这个机会消除自己心中的疑惑,便问道:“听商兄的意思,你好像知道李元嘉的身份?”
“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也知道他的身份。”
李天问不曾想到会被商乐反问,但凭她多年的待人接物,早已处变不惊,于是笑着说道:“知道。不过只知其外在身份,并不熟悉这个人。”
“那就已然足够,何必执着于别人的人生。”商乐以茶代酒对李天问做出敬请的姿势,看着她并未作出回应,便问道:“怎么,担心你的表哥?”
李天问被商乐这冷不丁的一句问话打消了心中的愁绪,她原以为商乐作为一个年轻商人,经营着临英阁,市井且纨绔,不曾想他洞察人心的本事非常人所及。“正是。你这里开门做生意,来往都是客,什么三教九流,士族高官应有尽有,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么今后难免因失了分寸而惹祸上身。”
商乐淡淡一笑,歪斜着身子靠近李天问指着说道:“你正前方二楼上坐的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对音律一窍不通,甚至跟李元嘉还有些过节。还有那边角落,气度非凡,却有些寂寞寒酸的少年是酅国公杨侑……”
商乐继续向李天问介绍着今晚这满座高朋的名字,无须多听,只这前两人的身份便足以让李天问另眼看待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商乐了。窦皇后与宇文氏有冤仇,朝野皆知,但是商乐却能让窦皇后的亲侄与拥有宇文氏血脉的李元嘉共处一堂,实乃本事!还有角落里那看似云淡风轻,却牵引着两朝人心思的酅国公杨侑。他本是隋炀帝杨广之孙,元德太子杨昭第三子,前朝最后一位皇帝,虽然现在闲居长安,但是行为受到极大的约束,不曾想却能闲情至此……李天问素来是个直爽的人,便直接问道:“这些个人,你是怎么让他们和平共处的?”
“他们若没有那些斤两,也不敢登我这门。既然是有些路子的,自然都有些人脉关系,这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大家还是懂的。既然是出来花钱买乐子的,那就谁都不要给谁找不痛快。”
李天问听着他的话,心中不免一番惊喜,若是后退几年,她还身为莫主之时,自然将商乐引为知己,两人不免要讲天说地,秉烛夜谈。只是如今褪尽浮华,回归了真我,那么就应该守闺中女子的本分,一时间,李天问竟然有些后悔随着李博来到了这里。
台上双方皆以准备就绪,两位身着水袖罗裙的舞姬在商乐眼神示意下翩翩走上台中。李天问看着台上这幅情景顿时来了兴趣。
商乐示意李天问自在随意些后,便起身解释道:“承蒙双方信服,商乐以东道主的身份在此设下关卡。这两位乃是我临英阁首屈一指的舞姬,长袖善舞,且通音律,美中不足的是她们皆是聋哑人。为公平起见,由关外的乐师首先抓阄作选,稍后,舞姬们会随意起舞,或携手而跳,或独一而舞,需要各方为自己所选择的舞姬奏乐助兴,此关考察各位的默契与眼力,时限由在下的舞姬们做主。”
李天问笑看着商乐说道:“怪不得你没有成为我表哥他们其中一员,原来是要避嫌啊。”
“既然是在我的地盘上切磋较艺,那么身为主人怎可仗势欺人呢,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也是稍通音律的?”商乐再一次作出敬酒的姿势。
李天问回敬之后说道:“商兄太过谦了,你手指上的茧告诉我你可不是稍通而已。”
商乐伸手看着自己布满指头上的茧,笑着说道:“贤弟可真是观察入微啊……”他慢慢搓捻着自己的手指,有稍许的伤感,“我只是羡慕伯牙子期可以高山流水互为知己……”
“公子,一切具备。”
侍女的出现,打断了商乐的的思绪。李天问在那一刻似乎有稍许地懂他。两个人的视线重新回归台上,发现两位舞姬已经重新换了位置,亭亭而立。她们两个人虽然不能言语,接不了别人的话头,但是她们也屏蔽了外界一切的喧嚣,看着她们岁月静好的样子,李天问不禁有些羡慕。
双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今摩拳擦掌只待东风,而这东风也在等着她们主人的示下。
啪啪啪,商乐三声击掌,两名舞姬皆摆好了姿势,两人互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共同甩袖起舞。一时间,双方乐声渐起,关外的乐师们以胡琴、忽雷、埙等乐器为主,其声带有浓郁的地域风情,虽然与中原舞姬的舞姿有点格格不入,但也配合默契,别有一番滋味。
相较之下李元嘉他们更显得绰绰有余,丝丝扣人心弦的琴声裹挟着舞姬的脚步是那么相得益彰,初步欣赏下来,倒是他们几个首先占得鳌头。
不过两名舞姬失了听力,不受双方丝竹之音影响。正当双方酣战之时,一名舞姬渐渐收了手势和脚步,关外的乐师们眼力十足地也慢慢偃旗息鼓地退了出来,并无半点手足无措,倒是李元嘉那一方失了分寸。因为两名舞姬的舞步相同,双方虽然乐器的音色不同,但旋律相近,当关外的乐师退出后,李元嘉他们乐器的声色便没有那么饱满,显得有些单薄。他们自己也感觉了出来,于是急加调试,也渐入了佳境。
当再一次眼神交会之后,正在舞动的一名舞姬戛然而止,另一名舞姬随着起舞。而关外的乐师和李元嘉他们也事先做好了准备,此伏彼起,竟衔接的恰到好处。李天问不禁双手合十,击掌叫好。
多年未听到西域的音律,李天问只觉得倍感亲切。她在心里说出了每位乐师手中乐器的名字,也道出了每件乐器音色的特点,她对那个手把手教她弹琴奏乐的人至今记忆犹新,不知不觉间便失了神……突然乐声大振,双方的奏乐尽起,但是一切都大不相同。关外乐师所挑选的那名舞姬,跳的是大唐最为盛传的《破阵乐》,虽然人少力微,无法营造那千军万马之势,但依旧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另一名舞女则是以袖为剑,大跳胡人的《剑气舞》,虽然李元嘉他们应付地有稍许地吃力,但也撑了过来。李天问笑着对商乐说:“这里果然藏龙卧虎,一山更比一山高,看来表兄他们不言明自己真实身份是有目的的,若非如此,让他们堂堂韩王殿下,太常寺丞的面子往哪放啊。”
商乐也趁机嘲笑道:“不止如此,你看左边第三个那锦衣华服,手执长笛的人可是礼部侍郎韦义节之子,如今忝掌太常寺少卿,正四品上,可是你表兄的顶头上司呢。”
李天问打眼一瞧,瞬间喷笑,心中言道:“这几个人待会可要好好拜师学艺吧。不曾想原来大哥之前所说并非谦词,而是真的要……”李天问越想越觉得好笑,赶紧移了视线。
俄而乐停,堂上一片喝彩之声。李元嘉几人拱手躬身,摆足拜师的姿态。虽说是王侯公爵,士族子弟,如今能如此谦逊,着实让李天问钦佩。
“各位公子缪赞了,德薄才疏之人愧当人师,望公子见谅。”讲话之人右手摸着左肩,低头谦道。
李博匆匆上前施以学生之礼恭请道:“我等初窥门径,对音律也只是粗通皮毛。今日闻听大家之技艺实可谓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李博不才,但也笃学不倦,望请先生收我为徒,学生必将勤补拙。”
“公子太过高抬我等了,不过是行走江湖多年,看得多,听得多而已,且所学颇杂,不成体统,怕误了公子的学业。”
“这正是我等需要求教的啊,”李元嘉拱手说道:“不瞒各位先生,我等虽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但却不得不被禁锢在这天子脚下,肤浅末学,寡见少闻,实当拜请赐教。”
那位乐师更加不安地阻拦道:“公子们出身名门望族,乃是玉叶金柯的不赀之躯,我等东飘西泊不过是断梗浮萍,实难堪当如此重任,忘各位公子见谅。”
……
关外的乐师们依旧拒绝,李元嘉他们还是一心想拜师学艺,这你来我往的恭敬自谦并未达到双方任何目的。无奈之下李天问走上台中,打断欲要讲话的李博笑道:“所谓片言之赐,皆我师也。表兄今晚既已得了各位乐师的指教,何故非要求得这个名分?”
李天问走近中间那名关外的乐师,盯着他腰上系着的一支短小的笛子,不禁赞道:“好一支骨笛!听说骨笛吹之,其声清圆,绝胜竹笛,不知天问可有幸得此一观?”
那名乐师解开自己腰上系着的骨笛,讶异地说道:“这支骨笛虽说罕见,但贵重精致处不及这位公子玉箫的万分之一,不曾想却能得你之青睐。”
李天问接过乐师递过来的骨笛,说道:“乐者,以耳为尊,目次之。元嘉兄的玉泪箫固然是好,却难及这骨笛。”李天问细细观赏着,两眼发亮地说道:“此骨笛约有六寸长,宽不足半寸,六孔,且分布均匀。磨制精细,制作精美,看此规格大小,量此长短粗细,这应该是用鹤骨所制的竖笛吧?”
“正是,公子好见识。”那名乐师似是遇见了知己般,欣喜与憾然之情陈于脸上,说道:“这鹤骨笛是我游历楼兰之时,一朋友临终所赠。我惜它如命,只是……”
李天问似乎早已猜出了他的憾然之情,瞟了一眼李博他们,转身双手奉还骨笛说道:“有幸得此一见,已是三生有幸,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乐师可否屈尊为我等吹奏一曲,以长我辈之见识。”
那名乐师犹豫了半日,方抱有遗憾之情言道:“次鹤骨笛世间罕见,我等学艺不精,得此良器却未能奏出美乐,实乃我此生一大憾事啊……”那乐师一脸地落寞,但看见李天问面色明亮的样子便问道:“适才听闻公子的一番话似是对骨笛见解颇深,不知可会吹奏?”
李天问淡然一笑回答道:“在下幼承庭训,所学颇多,对一些音律谱集也稍有涉猎,但博而不专,怕污了尊耳。”
“公子过谦了,”乐师双手奉着骨笛走近一步,更加谦逊躬身请道:“劳驾公子赐教。”
这样的一幕甚是让商乐他们讶然,尤其是李元嘉和李博,他们没有想到刚刚自己还恭请拜师的人如今却对一介女子如此礼遇。李天问也不做那些冠冕文章,拿起鹤骨笛便说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骨笛竖置,右手在下,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按第一、二、三孔,左手在上,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按第四、五、六孔。李天问熟练的指法变幻莫测,并运用平吹和超吹等气韵,在加上一些滑音和颤音等技巧,配上骨笛特有的清脆、悠扬之音色,将一支曲子演奏的如梦如幻,令聆听之人如痴如醉,在笛声中留恋忘返。
“公子,”那名乐师跪拜道:“只这一曲便可知公子在音律上的造诣,秦阳愿拜公子为师,请公子教我。”
李天问搀起这位名叫秦阳的乐师说道:“天问才是真正的德薄才疏之人,实难堪任乐师的师傅。”
天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着实让秦阳不知如何再加请求,顿时尴尬地语塞。李天问也非咄咄逼人之人,于是笑道:“刚刚我表兄及朋友所言非虚,他们的确花貌蓬心,稗耳贩目。秦乐师及其好友虽然居无定所,但却是凤泊鸾漂,见多识广之人,他们既有心求教,尊驾何不依从了他们。届时商兄必定会好好安顿各位,新年临近,你们也可趁此休养生息,领略一下我大唐国都之繁华。最主要的是我有一本乐谱,正好让乐师得以研习,今后我们也可切磋较艺,岂不甚好?”
在李天问的示意下,李博等人躬身上前说道:“我等以莛叩钟,愿先生不吝赐教。”
再三思忖之下,秦阳也只得无奈地回之以礼说道:“那秦阳便妄自尊大,忝为人师了。”
双方见了师徒之礼后,秦阳便欲要向李天问行跪拜礼,被阻拦道:“秦乐师不必拜我,你的见识与造诣远胜于我,天问还想向先生请教,日后咱们互相学习就好,不必以师徒相称。”
商乐早已命人收拾好了院落,亲自引路带领秦阳一行人过去安住,李博也随了去,一时兴起,竟全然忘记了李天问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