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李世民撩衣坐在凉亭中。长孙无垢看着他们兄弟三人接连走进凉亭，且面色阴沉，不敢贸然上前招呼。又远远望见小厮们端着酒食进进出出，更加不敢搅扰，于是满怀担忧地转回房中。
看着李世民不悦的样子，李元芳撺掇了李元嘉赶紧上前赔罪，两个人推推搡搡不敢上前一步。
“杵在那干嘛，还不快落座！”
“是，”两个人如领圣旨般即刻入座，李元嘉提起酒壶为李世民手中正在把玩的酒杯斟满了酒，满脸歉然地说道：“二哥，我敬你一杯。”
李世民似乎出了神，并未理会。盯着那杯中将要溢出的酒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份沉寂。酒杯被狠狠地砸在桌上，杯中酒也因这震动抛洒了大半。李元芳和李元嘉也战兢兢地起身乖乖立于两侧。
“如今你们是亲王之尊，封疆裂土，难不成这样的权势地位让你们连天子圣诏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李元芳和李元嘉还是没有躲开这一番诘责，不过两兄弟听完相视一笑，似乎有所解脱的感觉。李元嘉提起桌上的酒壶赔罪道：“让二哥担心，是元嘉的不是，我借酒赔罪，先干为敬。”
李元嘉素来豪爽不羁，一壶清酒瞬间被他喝光，“二哥，是否觉得我的过错被弥补了呢？要不要再来一壶？”
李元嘉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李世民也拿他毫无办法，不禁笑骂道：“你酒量无限，可我王府中的酒是有限的。我可不想把我这么好的酒全便宜你这酒囊了。”
看着李世民终于展出了笑颜，李元嘉立刻又坐回到凳子上，在李世民的示意下，李元芳也再次落了座。
“你们两个不要以为这次父皇和大哥之间有所隔阂，你们的失礼之处就会被视若无睹。他毕竟是太子，大婚的诏书也在一月前下发至各州县，你们的召回圣旨可都是通过六百里加急送往封地的，还有我这专门派人八百里加急的私信……这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如此不重视。”李世民虽然怒气减半，但其中的厉害关系还是得跟两位弟弟言明，“元方也就算了，虽然有所耽搁，但并未误事。可是元嘉你简直是胆大包天，宣旨内官到你封地王府，竟然三日不见你的身影，若不是我事先安排，去的是自己人，你此次进京，可就不是锦衣华盖那般情形了。”
李元嘉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毫不在乎，“母妃忌辰将至，父皇应该不会对我怎样。二哥，你就放心好了，若无准备，我也不会如此。”
自李唐以来，不过三载。宇文昭仪在蓬莱殿居住不过半年，便在武德元年便恶疾缠身，如汉武帝之李夫人，带着面纱独自走完自己最后的岁月。她生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将李元嘉送离京城，在李世民的帮助下，李元嘉无功无德便以十六岁未婚之龄列土封疆，晋封韩王。未在京城久留过的他，自然不懂得这其中的尔虞我诈。如今即便是李渊的疼爱，若他不稍加截止，也会惹祸上身。
李世民深知太子李建成耳根子软，即便他顾念手足之情，那么东宫的幕僚若是抓到李元嘉的把柄也定然不会放过。再加上仁寿殿那位中宫之主对宇文氏的憎恨，李元嘉在劫难逃。可是他自幼骄纵，这江山易改，本性岂是易移的？无奈只得派人多加监视，希望他可以平安度过在长安的日子。
许久不见，兄弟三人道不完的思念之情。因为李元芳和李元嘉二人不参军政之事，与他们交谈，李世民也多了几分轻松。
次日，朝事毕，李建成便携着早已在宫门处等候的太子妃常秀云前往仁寿殿叩谢还恩。
日上三竿后，李天问才躺在床上恣意地伸了一下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慵懒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姐姐，你怎么在这啊？”
“你这是在我的房中，还好意思说。这都什么时辰了，若不是殿下有命不准吵醒你，早就喊你这懒虫起床了。”想起昨日李天问被李建成送回的样子，李素问便忐忑不安，真真担心死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妹妹，更加担忧的是自己留在李建成心中的印象。
李天问接过素问递过来的漱口水，一通喝完。惊得素问一把抢过漱口杯，“你这丫头，这是漱口水，你怎么全给喝了？姑娘家竟烂醉如泥，如此不知轻重……”
“姐姐，你就不要再骂我了，今天要骂我的人还多着呢！”李天问想到自己昨天惹得祸，就头疼不已。没精打采接过素问递过来的热毛巾后，擦了一下迷糊的双眼，抬眼往窗外一看，刚刚的烦恼立刻烟消云散，“这外面是在下雪吗？”
“是……”素问还未说完，天问已经跑下床冲到了窗边。银装素裹，整个世界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鹅毛大雪纷飞，虽然不及落英缤纷的梅林香气四溢，但是能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飘落，这份洒脱最是让李天问喜欢。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也不顾及李素问的阻拦，李天问向着朝思暮想的雪跑了出去。
被“莫主”这个身份禁锢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天问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此刻能无所顾忌的奔跑，真是再幸福不过了。啊！不知撞到什么，天问的身体往后一仰，再加上雪路打滑，整个人退后十几米，毫无着力点可以支撑自己，李天问紧闭双眼不敢想象自己倒地时的那份疼痛。无穷的担心中，天问的手臂被一个人抓住，一股雄厚的力量将天问后仰的身体拉了起来。紧接着一股软绵绵的温暖遍布全身，似乎是身上覆盖了什么东西。
“天儿，”近在耳边熟悉的呼唤，李天问这才在不安中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李世民满目关怀地望着自己，正要再次诊脉时，天问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抽出玉手，匆忙起身，身体也从李世民的披风中躲了出来。一阵寒风吹过，感觉到冷的天问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素白的衬裙盈盈立在风中，瞬间一副羞容跃然于脸上。随意施了一礼后，转头便欲急着离开，岂知在同样的地方再次摔了一跤。
“你何时才能稳重些，不这么莽莽撞撞的。”李世民搀起了天问，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然后继续斥责道：“还知道丢人害羞，未出阁的闺中小姐竟然青天白日的穿着衬裙满园闲逛，这里幸亏没有其他男子，否则你这女儿家清白可怎么办？”
李天问喃喃自语地说道：“哪里没有男子，明明自己就是一个……”
李世民羞红着脸对李天问的自言自语充耳不闻，一面继续为她穿戴好披风大氅，一面随口问道：“你身体如何，可还好？我昨晚为你把脉，发现你脉象……”
“无碍的。可能又是喝酒，又是跳舞的，难免脉象紊乱。世民哥哥，今日怎会来东宫啊？”天问打断李世民的话，赶紧转了话锋。
李世民也是个机智体贴的人，看着似乎有难言之隐的李天问便不再追问，只是对于自己此次的来意，李世民突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故意错开问道：“你何时回府？”
“我也叨扰了一日，自然要向主人赔礼谢罪。待稍后随着姐姐见过太子殿下，自然是要回家。”李天问环视了一下周围，走近李世民悄言道：“这里的人太过严谨拘束，宫礼繁重，不适合我这样随性洒脱的人，还是早点离开为好。世民哥哥你呢，也是回府吗？”
“已到午时，自然回府用膳。”
“用膳？”天问听到这两个字不免饥肠辘辘，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也好饿啊，从昨晚就没有进食了。”
这我见犹怜的表情着实刺痛了李世民宠溺之心，“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太多了，听说长安城有家******，做的菜极为地道精致，我都还没有吃过！世民哥哥食邑丰厚，应该请我大块朵颐才是。”
“你若喜欢，自然可以。只是你这衣服……”李世民笑看着她披着自己厚重的大氅，下摆已然拖地，整个人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像个人偶，一如初见她时的样子，极尽可爱。
李天问也低头瞅了瞅自己，撇嘴一笑，说道：“自然得换套衣服，世民哥哥这么贵重的羽衣大氅可不能坏在我手里了。天儿先回去跟姐姐报备一下，稍后再出来寻你。雪中寒冷，世民哥哥还是回到你的车驾中等我吧。”
这一边说，一边倒退地跑，忽视了被大雪覆盖的台阶，李天问最终还是狠狠地摔了一跤。
“天儿，可伤着哪了？”李世民那认真的模样着实让李天问心中暖了一下。不过地上积雪甚厚，再加上有这么件厚实的大氅，她并未伤着，倒是远处传来司青，美蓝寻找她的声音让李天问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世民哥哥，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可以是可以，但你刚刚摔了一跤，我担心你的身体……”
“无碍的，你看……”李天问披着冗长的大氅，在雪地一跳一跳地展示自己无伤无痛。李世民半捂着自己鼻下方的脸，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忍笑而抖动。也许李天问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打扮像一个晴天娃娃，再加上在拖地的大氅，整个人几乎是夹着膀子一起一伏。
“世民哥哥，咱们快些走吧，天儿饿啦！”随着声音渐渐逼近，李天问越来越焦虑。
李世民再次帮她整了下披风，理了下头发，问道：“那你这衣服怎么办？”
“衣服可以在街上随便找个裁衣铺子先买一套穿，如果被她们找到，我会被唠叨死的。”说着天问便拉着李世民的衣袖逃似的跑了出来。
上了马车，李天问才稍稍平复了心情，但立刻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世民掀帘对马车外侍奉的人吩咐道：“你派人前去东宫，告知李良娣就说小姐已经平安出宫，让她莫要担心。然后将小姐的两位侍女请到******的包厢好生安抚招待着，告诉她们稍后就可见到她们家小姐。”
“谢谢世民哥哥。”李天问没有想到执掌数十万大军的大唐战神，赫赫军功的沙场悍将，竟然如此心细如尘。
第一次陪着女子进入裁衣铺子，李世民虽然陌生，但并不拘谨。他正襟危坐在铺中的堂上，细细品着热茶，目光停留在李天问身上不曾有一刻离开。
李天问细细挑选着铺中的衣裙，面色阴沉。看着那些金丝银线堆织的锦衣华服，李天问只感觉俗不可耐，毫无清新雅致之感，千挑万选之下，只得拿了一身较为素净的衣裙前去更衣。
那是一身暗花素锦，李天问穿出来在李世民眼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似乎在寻求他的意见。
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本来这句话形容此时的李天问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是李世民发现她竟然没有耳洞。头发也是简简单单绾着，并无任何点缀。李世民不禁对这样的清新脱俗青睐有加，但也因这过分的素净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天然去雕饰的美果然与众不同，只是这般素净，不称你的年龄。”李世民从袖中掏出一只淡淡的绀色宝石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了李天问绾的发髻上，并满怀深情地说道：“生辰快乐，天儿。”
李天从从铜镜中看去，似乎是头上点缀了一朵紫罗兰，待细细查看，竟然是江南乡间水城特有的紫水罗。紫光宝石，银设簪体，单从这一小小簪子便可看出范铸之人捶揲錾刻、设色花纹之功力。李天问隐匿自己真实的心思，打趣道：“秦王殿下这般会讨女孩子欢心，这王府内外的红颜怕是少不了吧？”
李世民抿嘴轻笑，并未作出任何回复。
尚未走近厢房，李天问便听见美蓝高声与人争执的声音……
“美蓝，不可无礼。”看见自己两个侍女毫不示弱且剑拔弩张地在与几个虎背熊腰的人对峙，李天问刚刚悬着的心也安了大半，随即开口阻拦道。
美蓝和司青的脸色立刻转怒为喜，拨开身前挡着的人群，冲到李天问身前，是一通查验和询问，那幅夸张的场面让李世民心中都为之一颤。
“我无事，你们不要太大惊小怪了。”李天问刚刚安抚完司青、美蓝，岂料这二人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论理，说起李天问的不是了。不过上好的挡箭牌在那里立着，李天问怎能会不用。绣鞋稍移，群袂微扬，李天问便躲在了李世民的身后。
看着面前人芝兰玉树，不怒而威，贵不可言的样子，司青与美蓝不由自主地呆立于原地。可是先前在长安街上二人曾与得胜而归的李世民有过一面之缘，便立刻看出了面前人的真实身份，对视一眼之后，便纷纷跪地参拜。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叫起了两个人，便携着李天问各自落座，美味佳肴也随之陆续上桌。
虽被李天问几次笑意训诫，但是司青、美蓝因忧心李天问的安危，除了每道珍馐都想尽了办法来试食外，还眈眈虎视着四周护驾在李天问身边。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夸张，难免不惹人起疑。可是司青、美蓝却顾不得许多，李天问发间多出来的那支嵌玉银簪，那支镌刻着水罗兰的发簪，再加上屋外暗伏着的甲士，她们不敢冒险在此情形下无作为。
一顿鸿门宴完罢，李天问却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吃得甚是尽兴，茶足饭饱之后，主仆三人乘坐李世民早已备好的车驾往将军府驶去。
一路上，司青、美蓝盯着李天问发髻上插着的发簪久久不能释怀。倒是美蓝最先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小姐，那支美轮美奂的发簪可是秦王所赠？”
“是啊，”李天问摘下那支紫罗兰玉簪不停地琢磨，当年归府被父母问起这十年的过往，只能编了一套自己被婆婆收养，随其姓林，长成于江南一乡绅之家，乡中突发恶疾，婆婆病逝，这才寻亲归府的说辞。这紫色水罗便是那乡里的特有的水植。
司青不安道：“秦王殿下制此发簪送与小姐，其意恐不止贺寿啊。”
美蓝立刻随声附和道：“正是！除这紫水罗是江南特有的水植不说，席上所摆菜肴用料也皆出自南方，席间还有甲士暗藏于窗下……小姐，难不成您这莫主的身份已被秦王识破了不成？”
“我看未必，”司青接着说道：“这银簪与菜肴不过是这叩门砖，还有那房外暗伏的兵士，一直在窗外蜷缩并未现身作乱，似乎是故意让我们看见。秦王殿下此举似是有意试探，只是不知堂堂王侯为何会对归来不足余年的小姐如此费心调研呢？”
“是啊，他如此费心究竟是为了什么？”李天问自言自语道。她不过是将军府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刁蛮任性，莽莽撞撞，虽然长姐嫁入东宫，但是二哥如今却在王府效力，表面看来秦王府与东宫依旧维持着某种平衡。即便秦王再怎么想要结交自己，以期可以在父亲这里得到更多可以比之东宫的筹码，但饶是如此，那么这个得以让他如此费心获取的筹码也绝非是自己。如今天下能改姓李唐，这与李世民的谋略分不开。李渊膝下诸多皇子皆奉旨远离京城，深居封地府邸，李世民却独树一帜，稳居长安，并带领秦王府公然与东宫成分庭抗礼之势。身居高位而不倒，手握重权却不骄，这般心思缜密，又岂能言语行事糊里糊涂。今日他的所作所为必有深意！
李天问撇嘴一笑，喃喃自语：“本来我就未打算瞒你，也知瞒不住，只是你这般调查我，试探我，是为何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