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说,我们下山以后,立刻就换了装,穿上了那种多少带些灰色的军服,那军服的布料不太好但人穿上却很精神,穿上那军服后我们弟兄们都很高兴。我们就驻扎在平阳县城里面,维持地方治安,我们那个部队的名字就叫警备一中队,我们的李大哥也当了副中队长。对于这样的安排我们兄弟们都很满意,直觉得政府对我们是很关照的了。至于后来兄弟会的众兄弟们脱下了军装重又返回山上,那也是被逼无奈的事情。那时候县城里发生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县城西街李家药铺的李掌柜一家三口一夜之间被人杀害了,李掌柜有一个女儿叫做宝莲的则是先奸后杀。那李掌柜原本就是我们兄弟会的生意朋友,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们的那些山货药材都是通过他向外卖出去的。我们之间的来往一直是很勤的,我们下山进驻县城之后,来往就更多了一些,尤其是我们的李大哥,则更是李家座上的常客。李掌柜的那个独生女儿宝莲,那一年也就是十六七岁吧,刚刚长成身量,个儿就那么高高的,小腰细细的,小脸儿是白白净净的,说起话是慢声细语的。那孩子一见了我们兄弟会的人就亲得很,叔叔呀伯伯呀地叫得可甜了。你说就这样好的一个女子被人就那么狠毒地杀害了,你说咋不让人心疼的嘛。可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那警备中队的姓苟的中队长到现场查看了一番之后,便立刻下令把我们兄弟会的兄弟们都关了起来,把李大哥也抓了起来。理由是那些天里我们兄弟会的人出入李家药铺最是频繁,在他们眼里,我们兄弟会的人毕竟都是一些匪性未改的人,是最有可能贪色杀人的人,而他们最有力的证据是在现场找到了一把行凶作案的刀子。那是一把漂亮的蒙古腰刀,银子做的刀鞘,野牛角做的刀把,刀把上还镶嵌着两颗红色的玛瑙石。那姓苟的队长拿着那把刀子让我们辨认,一看那把刀子我们都惊呆了,我们都认识那把刀子,那是一把宝刀,它是一个名叫宝音的蒙古朋友送给我们李大哥的,不知道它怎么就成了杀人的凶器了呢?看着这把刀子我们只好承认说这是我们李队长的刀子,那姓苟的队长说既然是李文虎的东西你们还说些什么呢?面对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子我们真的是无话可说了,可我们直觉得我们是冤枉的,李大哥是冤枉的,我们都坚信李大哥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他绝不可能做那种鸡鸣狗盗的事情。那把刀子虽然是李大哥的心爱之物,它跟随了李大哥多年,可遗憾的是那宝物它不会说话,如果它能说话,它一定会仗义执言,为李大哥洗清这不白之冤的。那把刀子虽然不能为李大哥洗冤,但我们兄弟会的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大哥被冤枉被判刑被枪毙。于是,我们的兄弟们就在那天夜里起事了,他们冒死把李大哥从监狱里抢了出来,一路返回山里去了。
说到这里猎手就沉默着不说了,他原本还想再卷一支烟的,可那手却抖着把一捏烟丝也抖落到面前的火堆里去了。我知道下面的事情就是剿匪开始了,起初是那姓苟的中队长带领着他的警备中队首先打进山里来了,可没有想到,十几天的仗打下来,他就感到很吃力了,这才回头要求援兵。于是解放军从省城调了一个团过来,把几个山口都封住了,拉网捉鱼般缩小包围圈,最终把李文虎的人围困在半个缸的那个山头上了,这才算是最后结束了这场剿匪战斗。
我问猎手说在那场最后的战斗中你们兄弟会的人是不是都被消灭了。
猎手说没有,有十几个人还是活下来了。
我说这十几个人现在都还在吗?
猎手说还在,活得好好的。
我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都又活下来了呢?是不是你们又向解放军投降了?
猎手说是他们向解放军交了枪了。
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又返回到山上去了呢?
猎手说那不一样,我们当初是为了救李大哥才上山来的,你说当时李大哥受了那样的冤枉,我们众兄弟都窝着头不吭气,那我们还他妈的算人吗?
我说那你们怎么又缴枪投降了呢?
猎手说那是李大哥把我们赶下山来的,没有办法,我们只有下山来了猎手说到这里便低下了头,好半天再没有吭气。
6故事。猎手说世上最厉害的叫声还是人的叫声。
火已经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了红红的一堆余烬,猎手用一根棍子扒拉了一下,问我说你有尿没有?我说有,你要尿干什么?猎手说不是我要尿你有尿就把这火浇灭了。
山里人的规矩,在林子里可以留下尿水,但不能留下火。
我站起身来,猎手也站起来,把他的烟袋装在口袋里,把那个装了酒的军用水壶重又背在身上,退后了两步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撒尿。我说郑师傅你能不能背过身去,你那么看着我我尿不出来。猎手说你又不是个女娃你还怕羞吗?我说我不是怕羞我就是尿不出来。猎手说球毛病,猎手说着还是背过身去了。
我把一泡尿水猛烈地向那火堆扫射下去,随着噗噗噗的一阵爆响,一团熟尿气呈蘑菇云状蒸腾而起,我直觉着那时我是放了一颗小型原子弹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一股很特殊的尿臊味儿,烧熟了的尿味却原来是这般的强烈这般让人刺激啊。
我把一泡热尿放出去,身上便一连打了两个冷颤。猎手转过身来,看看那堆火确实是灭了,说了声走吧就前头走了。我依然是紧跟在猎手的后面,那时的天似乎也亮了一些,脚下的路也清晰了,经过猎手的捏拿之后,我的那只伤了的脚便感到十分的轻松了。心里一高兴,就由不得亮嗓子叫了几声。山里人大多都会一种奇异的叫声,那叫声高亢而又嘹亮,他们在召唤远方的人或者在哄赶野兽的时候就用这种叫声,他们在走路尤其是走夜路的时候,常常也是要叫上几嗓子的,这样叫着走路,人自己就不害怕了。
在那样的黑夜里这样叫过以后,人就会有一种很舒畅的感觉。在我叫过之后,猎手也随着叫了几声,猎手的叫声比我的叫声要嘹亮得多,那声音在山野和峡谷之间久久地回荡着。听到猎手的叫声我就想起了狼的叫声,其实狼的身体并不大,可它在有月亮的夜晚站在山头上仰着脖子那么一叫,整个山谷都会颤抖起来,这就是狼的威力。
我问猎手说你会学狼叫吗?
猎手说你为什么要学狼叫呢?
我说在山里就数狼最厉害,狼一叫,所有的野兽都逃避了。
猎手说狼那算什么叫声,最厉害的还是人的叫声。
我说刚才我们的叫声难道就不是人的叫声吗?
猎手说当然是人的叫声,但不是最好的叫声。
我说难道还会有比你的叫声更高级的叫声吗?
猎手说那当然了,我这叫算什么叫啊,真正会叫的人一叫起来就天地都会有回应的,那些凶猛的豺狼虎豹听到那叫声就会俯首低头,那些妖魔鬼怪一听到那叫声都会退避三舍。
没有想到猎手这话说得是挺有文化的,我记得好像是哪本书上说过的,说孔子到一座山上去拜访老子,孔子在老子那里呆了一天老子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后来孔子下山去了,到了山下以后听到老子在山上就那么叫了一声,那叫声美妙之极让孔子叹服不已。我不知道猎手说的那种叫声是不是就是老子的那种叫声,遗憾的是老子的那种叫声我们现代人是再也听不到了。
我说郑师傅你这话好像不是你的话你是听谁说的?
猎手说他是听石和尚这么说的。
我说石和尚他会那种人的叫声吗?
猎手说石和尚当然会了,猎手说他是听过石和尚叫过一声的。
我说好听吗?
猎手说是很好听,猎手说石和尚叫了以后连山林里的蓝马鸡鹿啊也都跟着叫起来了,你说那声音能不好听吗?
我说我进山也有好多日子了,石和尚的面也见过好多次了,怎么也没有听他叫过一声的?
猎手说你以为那一声就那么好叫的,那是要耗费人的好多精力的。
我说石和尚怎么就会那种叫声呢,他是跟谁学下的?
猎手说他当然是跟着他师傅学下的了。
我说他师傅现在在哪里?
猎手说很远,好像是在山西那个什么五台山吧。
我说那他师傅也一定是个和尚了?
猎手说当然是个和尚了,不是和尚谁会那种叫声啊。
7故事。 太阳出来的时候,树也会唱歌呢。
猎手说太阳就要出来的时候,连树木也会发出一种叫声的。我说树又不是鸡,难道它也会像鸡一样叫鸣吗?猎手说树虽然不是鸡,但它对太阳却是有灵感的。那时候我们正行走在一片山杨林中,猎手说着就停下了脚步,猎手说你仔细听一听你就听到了。
我便侧着耳朵听了听,那时候没有风,而有些树叶却无风自动,发出一种轻微的沙沙拉拉的响声。我说我听到了,是虫子在吃树叶呢。
猎手说那不是虫子在吃树叶,那是树在唱歌呢。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这是我过去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树是用这种方式在迎接着那一颗新的太阳的吗?
这时刻,在那树林的深处,不知道是什么鸟儿最先鸣叫起来,在这寂静的山野里,那叫声便显得格外清脆而明亮,像一颗晶莹的露珠。起初是这里那里,远处近处,一声两声地叫,紧接着便有许多鸟儿便都放开了歌喉,那是一种多声部的合唱。在那百鸟齐鸣的歌声里,你能够听出树莺和红尾鸲的歌声是最美丽动听的。
东方的天际上现出了一抹曙色,那曙色的上方,有两三片暗云,随着那曙色不断地增强,那云的下面便有了一层淡淡的晕红。当那晕红逐渐成熟为一片片灿烂的朝霞的时候,路便清晰起来,山也失去了它朦胧的轮廓,变得真切起来。这时刻,你会看到那轮新鲜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鸟儿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它们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就好像指挥它们歌唱的那位指挥家的指挥棒在这时刻有意地打了一个休止的动作似的,它们就都同时静了下来。大概就是静了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吧,它们又都同时放开了歌喉,而且这一次的歌唱要比先一次的更加响亮。
我问猎手,刚才那些鸟儿为什么就不叫了呢?
猎手说可能是它们叫累了吧。
我说一只鸟叫累了两只鸟叫累了难道是它们一起都累了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吧?
猎手多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去问那些鸟儿去吧。
8故事。那精灵的獐子对和尚说,我要是个女人我就去给你当老婆。
接下来我们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就要出场了,这个人物在我们这篇小说中尽管亮相的机会不是太多,但他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重要到什么程度我先不说,等你看完这篇小说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说到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必须先讲一讲生活在我们太阳山谷里的一种美丽活泼的小动物,这种动物的样子有点儿像鹿,但却没有鹿头顶上的那两支树枝样的茸角。鹿的宝贵处是在头顶上,这种动物的宝贵处则在它的腹下,那就是麝香。能产麝香的动物当然是麝,我们太阳山谷的人却习惯叫它为獐子。麝香是一种极名贵的药材,也是雄獐子维护它家庭地位的法宝。夏天里,山中的气候温和,百花竞放,这是雄獐子养精的季节。这有灵性的动物,会找一个幽僻的地方,仰面躺下,朝着太阳张开它的香脐那一种奇异的香气,迷惑了那些在花丛中采食的昆虫们,它们便成群结队地飞来,附着在那花朵一样的香脐上,吸食着那美妙的汁液。就在那些采食者都迷醉了时候,雄獐子就会合上它的香脐,把那些昆虫都包裹在里面了。一整个夏天里,雄獐子都会极尽精力为它的麝香而辛勤努力着。到了秋天,山崖上的柁褐树叶变红的时候,雄獐子的工作就完成了。那时候它兴奋之极,或者是被它自己的香所迷醉,它会迎着风从这个山头跑向另一个山头,整个山野里都飘荡着它的体香。那些母獐子和小獐子都会追随在它的身后,分享着那一种美好和幸福。
但凡百兽之物,都是血肉之躯,受四时节气的变化,都会生病的。青羊和鹿是靠山上的药草来医治自己的,而獐子则靠的是那脐下的麝香。如果是母獐子和小獐子有了病,就到雄獐子腹下去舔一舔,舔一舔那病就好了。那香是獐子的命,雄獐子把自己的香囊看得比命还重要。雄獐子也知道,因为有了那香,便给自己招来许多凶险。比如那些可恶的猎人,到了这个时候,便会拿着猎枪来猎杀它们,在它们行走的路上埋夹子下套子来捕捉它们。獐子尽管是聪明的动物,总还是要上猎人的当的。獐子的腿再快,总是跑不过飞速的枪弹,獐子的警惕性很高,却常常被白马尾做的绳套所迷惑。但獐子也有它舍生保香的手段,比如中了猎人的枪弹,只要不是一枪毙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它就会把那宝贵的东西吞食到肚子里面去,或者把它抛了,让猎人能得到它的肉体,却得不到它的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