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早晨,一对獐子出来觅食,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妻,雄獐子显得身体高大一些,雌獐子的身体就很娇小,是属于窈窕淑女的那一种。或许因为它们都还太年轻,还缺少一种生活的经验,或许它们是沉醉在爱情里面了,爱情可以让人忘记痛苦,也可以让人忘记凶险。那漂亮的雌獐子在路过一片灌木丛的时候,就误入了猎人设下的圈套,那圈套设得很巧妙,以至于它的脖子被套住了它还没有发觉。那时,它只感觉好像被一根藤条缠住了似的,在山里,这样的藤条是很多的。它用力往前一挣,只听刷地一声,一棵弯着腰的树弹回空中去了,随之它的身体就离开了地面,悬挂在空中了。它想叫,可是却喘不上气来,那口气被堵在喉咙下面上不来,它只有用四只蹄在空中拼命挣扎着,渐渐地它的眼睛便模糊了,头脑里成了一片空白,它想它可能要死了。雄獐子看到这情景,由不得大吃一惊,到了这时候,它才知道是上了猎人的圈套了。猎人原本是来捉他的,因为他的身上,有猎人所渴求的麝香。按往常的习惯,它总是要走在前面的,可是今天却偏偏让它的爱妻先走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之差,竟酿成了这样的悲剧。要不然这吊在空中的将是它而不是它的爱妻。雄獐子懊悔不及,悲愤地叫着,它跳跃着,想去把那可恶的白马尾编制的绳子咬断,就是这该死的绳子,下在灌木丛里,就如同一根普通的荆条一样,那马尾所散发出的气味,完全是一种动物身上的气味,这就把很多种没有经验的动物都迷惑住了。獐子毕竟是有灵性的动物,在它无计可施的时候,它就走到雌獐子的身子下面,好让他的爱妻能够把脚踩在他的身上,以减轻那根绳子对它脖子上的压力。这方法果真有效,渐渐地雌獐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尽管它无法把那根要命的绳子从脖子上取下来,但它终于能够呼吸了,它又活了过来,它又看到了绿树和蓝天,活着真是很美好的。可它知道,这美好的山野将不再属于它了,尽管它那可爱的丈夫在作着艰苦的努力,想让它的生命在这世界上多停留一会儿,可这一会儿过去之后,它还得死,看来它无论如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那一时刻终于来了,一个人从远处的一条小路上走了过来。是那可恨的猎人来收获他的猎物来了吗?首先是它身下的丈夫感到了一种极大的恐惧和绝望,它能感觉它的身体在发抖,当它们看到那个人从远处的一丛山杨树后面出现的时候,雄獐子便以极快的速度跑开了,它又重新被吊在空中了,死亡的感觉又一次来临了,那一时,它是极悲哀地叫了一声的。
当它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它发现它是躺在那一个人的怀里的,它心里一惊,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它的蹄瞪在了那人的胸口上了,它意识到它是把那人蹬疼了,奇怪的是那人非但没有急恼,反而望着它笑了,那人的笑慈祥极了。看着那人的笑,它不再恐惧了,它想这难道就是人吗?这是个什么人呢?在它的意识里,人是一种比狼和豹子都要可怕的动物,狼和豹子在捕杀猎物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野性的力量,而人更多的是用计谋,他们人和人之间争斗的时候用的是计谋,他们捕杀猎物的时候也用的是计谋这就比其他嗜血动物要阴险得多无耻得多。可眼前的这个人就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了,他尽管也穿了一身人的衣服,可在衣服里面,跳动着的是一颗善良的心;他尽管上了年纪,可面色红润,状如儿童,只是他没有留头发是一颗光亮亮的脑壳儿。
那光着头的人看着她活了过来,就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用一只手充满爱抚地在它的头上在它的脊背上反复地抚摩着,他的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因为他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作为一只獐子是不可能听得懂的。但后来它还是弄明白了,他是要让它走,让它回到山林里面去,重新享受生命的美好和快乐。
那一时,它感动极了,它用一双泪眼看着那人,这真是世间最好的好人了,它用獐子的语言说,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就要去给他作老婆……
9故事里的故事。猎手说等你和女人好过一回你就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时候,我一直在思考着关于兄弟会的那些人是不是土匪的问题。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和那种打家劫舍的土匪是有着根本区别的,和那种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也不一样。据猎手说他们兄弟会的人既不抢穷人也不抢富人,他说很多富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并不都是那种为富不仁的人。他们兄弟会就有很多穷人亲戚但也有很多富人朋友,逢年过节啥的,那些有钱人的朋友就会用大车拉着酒啊肉啊地来看望他们,有时候他们也请他们到他们的家里去做客。因为他们不扰乱社会安定所以官家也不来招惹他们,他们的日子过得安闲而又宁静。猎手说那时候他们还发工资呢,他说那时候他每个月的收入算下来比现在他在军马场当工人的工资还要多呢。他们卖木头贩药材赚来的钱,除了留出一部分作为公用金去购买一些枪支弹药和生活必需品外,剩下的就分给大伙了,平均分配,连李大哥也不多拿一个子儿。我说那你们不就成了生产合作社了吗?猎手说也就和合作社差不多了吧。我说那时候你们的家里生活咋样?猎手说那时候我们兄弟们家里的日子比一般人家里的日子要好得多,就为这我们服李大哥,李大哥对兄弟们好,兄弟们也都把他当成一个亲亲的大哥了。我说照你说的你们的那个李大哥快赶上梁山泊的那个及时雨宋江了?猎手说那个什么宋江咱没见过,反正李大哥是很讲义气的人。
我和猎手只顾了低头说话,不料一抬头就撞到半个缸的那面石壁上了,我说的当然不是我的头撞在那石壁上了,我说的是我的眼睛,我是说那时候我们看半个缸已经是很近的了。
半个缸是太阳山谷最陡峭的一个山峰,那形状就如同被打破了的半个缸面似的,整个崖面立陡如刀削斧琢,据搞林地测量的马良才说,半个缸的实际高度是三千三百四十二米。别看这山峰阳面上奇险无比,可它阴坡上的森林却是最好的。两个月前我跟着马良才曾经上去过一回,老马要对那片林地进行测量,就让我给他扛那个白色的写着很多黑字的测量杆子,所以我就上上下下地跑遍了那山峰的每一处角落,待测量完了,我们就上到了那山顶上去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从山下看那山是那么高那么陡,而山顶上却有着那么一大片平坦的草地,那草地的面积总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吧,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人走在上面那脚下的感觉就特别的好。我那时就想,若能在这里建一个足球场那该有多好啊,可又一想如果哪个家伙一不小心把球踢出了边界,从那悬崖边上掉下去,那可就惨了。我曾小心翼翼地趴在那悬崖的边上,伸着头向下看了一眼,就那一眼,一种剧烈的恐惧感使得我腿上的肌肉都酸麻着颤抖起来。后来我的腿就酸疼着站不起来了,是老马拉着我的双腿离开了那悬崖,在草地上躺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恢复过来,我的恐高症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得下的。
我对猎手说郑师傅,你们那最后的一仗就是在半个缸上面打的吗?
猎手说什么最后一仗,那一仗根本就没有打,一枪也没有响,我们是主动下山的。
我说开始你们打得那么英勇顽强,怎么后来又主动缴枪投降了呢?
猎手说开始我们是和苟金贵的警备中队打,我们当然是不怕他们的了后来就不一样了,正规的解放军来了,他们来了一个团,还有骑兵,一下子来了一千多号人,再打下去,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猎手说是一九四九年阴历的八月十五,我之所以对这一天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八月十五这个节,对咱们中国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大节啊。出门在外的人都讲究着在这一天回到家里去,和家里人团聚一起,吃月饼看月亮,一家人在一起欢欢乐乐的,你说那日子有多好。往年的这一天,我们都是要回家过的,可今年就不行了,解放军来了那么多的人,把山前山后的路都给堵死了,把我们围困在半个缸这个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绝壁上面了。都说解放军是很善于打夜战的,可他们从来不在夜间进攻我们,我们知道是他们对山里的地形不熟,所以他们并不急于在夜间进攻我们,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把所有进山的路都封锁了,他们首先是断绝了我们的衣食来源。在这之前,我们的饭食都是几个山口的乡亲们偷偷地给我们送上来的,自从封山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粮食吃了,人不吃粮食总是不行的,我们就派了人下山去搞粮食,可下去的人又都空手回来了,他们说解放军看得很严,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到村里去。好在山上的野菜很多,山葱野韭都有,我们还可以猎获一些野物,青羊啊马鹿啊狼啊什么的,倒还能吃饱肚子。可要命的是天一天一天地冷了下来,而我们却还穿的是夏天的单衣,你是知道的,咱这地方,一过了八月十五,山上就要落雪了。我们那时候真是后悔没有在解放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把我们的棉衣和粮食多弄一些到山上来,那样我们的日子或许就好过多了。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那样,我们又能坚持多久呢?那一天的月亮真是太亮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月亮。站到山顶上,山下的事情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尤其看到山口上的那些村庄里的一点两点的灯光时,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话说到这里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想家想得特别厉害,一看到那灯光就感到那么亲切那么温暖,这种感觉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我插话说,这就叫每逢佳节倍思亲,你那时候是想你的爹娘了吗?
猎手说当然想的是父母了,除了父母之外最想的还有鹿儿。
我说鹿儿是谁,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
猎手说鹿儿就是他媳妇。她这名字是她爹给叫下的,生她的那一天她爹上山打羊,羊没有打上就捉了一只小鹿回来了,他爹一进门她就下生了,他爹就给她叫了这个名字。
我说鹿儿这名字真好,她一定很漂亮吧?
猎手说那当然了,那时候她是咱这一溜十几个山村最好看的女子。
我说那么好个女子怎么就让你给捉住了,你该不是强抢来的吧?旧社会那些占山为王的人,想要老婆了都是到山下去抢来的。
猎手笑了一下说,那哪能呢,我们兄弟会的人从来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以前给你说过的,我们兄弟会的人大多都是住在山民家里的,我住的那家就是鹿儿家。因为我在我们兄弟会里排行十八,我那一年也恰好是十八岁,我比鹿儿大一岁,鹿儿那年十七,鹿儿就叫我十八哥。鹿儿她娘在生了鹿儿后还生了个弟弟,那弟弟还小,家里的活大都是我和鹿儿干的。她家里人就对我特别的好,我吃在她家住在她家,就成了她家里的一口人了。我的手脚勤快嘴也甜,首先是鹿儿的父母就对我有心了,我和鹿儿在一起待了一年多,我们一起上山砍柴采蘑菇,下田种地收庄稼,就那么耳鬓厮磨地就有了感情了。
说到这里我最想知道的还是猎手和那个名叫鹿儿的女子的故事,我问猎手说你们最初是怎么好上的?好这个字的含义是很丰富的,山里人常常用它来形容男女之间的那些具有实际内容的事情,比眼下的那些时髦男女所说的上床或者做爱之类的词要含蓄美好得多。
猎手说那是那年的秋天吧,我和鹿儿一人背了一只背篓进山收蘑菇,蘑菇是几天前采下来的。在咱这山里你是知道的,山上的蘑菇采下来只有放在山上晒,背到山下晒就不行,到了山下一天晒不干它就生虫了,所以山里人采蘑菇时都带了刀子,现采现切开了就摊在石头上晒了,晒干以后再往回收,这样晒下的蘑菇味道也好人背起来也轻省。我们收蘑菇的那地方就是砚石台,那地方有好大好大的一片石头,是晒蘑菇的好地方。其实收蘑菇是一件很好干的活儿,尤其是和鹿儿在一起,虽然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人一点也不知道累。我们到了砚石台后我让鹿儿先坐在草地上歇着,我就弄了一把松树枝子当笤帚把那些干了的蘑菇扫拢到了一堆,然后我们再把蘑菇里的土渣子挲出来。我们挲蘑菇的时候就出了一点事儿,一阵风儿吹过来,我正好是蹲在下风头上的,不知道是什么灰土渣子就跑到我的眼里去了,我说我的眼眯住了,说着我就用手揉了起来,鹿儿说你别揉别把眼揉坏了,我来帮你吹一吹吧。鹿儿说着就跑过来用她那灵巧的手指翻开了我的眼皮,吹了几下就松开手问我好了没有,我说没有里面还有些扎扎地疼呢。鹿儿说我说不让你揉你不听,那东西扎深了就不好出来了。我说那怎么办那我的这只眼就非要瞎了不成吗?鹿儿笑了一下说瞎了就瞎了成个独眼龙才好呢。我说我这可是为你们家干活弄的,我要是瞎残了我就住到你们家不走了你要养活我一辈子。鹿儿说那就美死你了啊。我说鹿儿那次你爹也是被迷了眼的,是你娘用舌头尖儿给舔出来的,你就不能也用舌头尖儿给我也舔出来啊?鹿儿闻说就红了脸子,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身子靠了过来。她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就把她的小嘴儿凑到我的眼前来了。那时候我们的身子就紧紧地挨在一起了,那是我们第一次挨得那么紧,我的肚子能感受到她的肚子在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哩,到了那时候我就感到我的一整个身子都涨大了起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一把就把她抱住了,就这样我们就好起来了……
猎手讲到这里我插话说这算不算是强奸妇女啊?
猎手瞪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呀,只要两个人都想好了的那就不能算是强奸。
我说人家又没有说和你好你就硬和人家好那还不算强奸呀?
猎手问我说你和女人好过没有?
我说没有。
猎手说你没有和女人好过你自然就不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说一个女人要是喜欢上一个男人了她就想着让你和她好,她比男人还想,只不过她嘴上不说就是了,其实心里还是很想的,等你以后和女人真正好上了你就知道了。
我说按你说的那鹿儿她是自愿的了?
猎手说那还用说嘛,打那以后我们就好得分不开了,后来这事情就被她家里知道了。
我说你是不是被她家里人痛打一顿赶出门去了?
猎手笑了一下说没有,鹿儿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知道我和鹿儿好上了就很高兴,他们就找到李大哥,让李大哥做主,要我作他们的上门女婿。李大哥就笑了说这他可做不了主,人家孩子是有父有母的,这婚姻大事还是由人家自己的父母做主吧。当然我们家里对这门亲事还是非常满意的,就这样我们就成了亲了。
10故事里的故事。身陷绝境的李文虎没有生翅膀但却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