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说你见过不杀人放火不抢东西不坏女人的土匪吗?
我说没见过。
猎手又说你见过上山给老百姓砍柴下地给老百姓种地跟老百姓亲如一家的土匪吗?
我说没见过。
猎手说兄弟会就是这样的一些人。
猎手说着就在胸前的衣袋里掏摸着什么,掏着掏着就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接着又掏出了一页纸片。他把那纸片折叠了一下,然后用舌头在纸棱上飞速地一舔,就从那纸片上撕下了指把长的一张纸条儿。他用三根指头捏住了纸条的一头,放平了,那上面的食指稍稍往下一压,那纸条就形成了一个凹槽儿,他又用另一只手的三根指头,从那小布袋里捏出一捏烟丝出来,均匀地撒在那个纸槽里。接下来是六根指头相互帮助,很快地就拧出一支喇叭筒来,他把细的一头放在嘴里用牙咬去了半截空余的纸头,呸地一口吐了,然后又重新放嘴上叼着,把粗的一头用火点着了,接着就有两股烟子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那烟味很好闻,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儿,我知道那一定是掺了麝香草了。麝香草也只有这太阳山谷的大岭上才有,我们就常采一些麝香草,阴干了,放在衣服箱子里,能防虫,也能让衣服保持一种健康的香味儿。那些老山里人常把那干了的香草捻碎了,拌到烟丝里头抽,据说能长精神,口也不臭。
这真是一件新鲜的事了,这世界上竟然还会有不贪财劫色的土匪呢这些土匪竟然会和老百姓和睦相处亲如一家,你说你相信吗?
我问猎手说郑师傅,你说你们兄弟会的人不偷不抢那你们当初吃什么喝什么啊?据我所知像你们这种绿林队伍,其生活来源大多都是靠抢劫财物来武装自己的,不抢穷人的,那就抢富人的,梁山好汉你是知道的吧他们除了夺取朝廷的生辰纲外,还抢夺官军的草料场,个别的人还去剪径要不然他那么多的人,没有生活来源他们怎么过日子啊。毛主席他们当年在井冈山闹革命的时候,还靠打土豪得来的钱财来补充自己呢。那你们总不能就靠山吃山吧?那山上都是石头你们总不会吃石头吧?
猎手骂了我一句说你狗日的才吃石头呢,我们说靠山吃山那山上除了石头就没有别的了?我们兄弟会四十多个人都是好劳力,我们可以搞生产啊,可以上山放树,打猎,采药嘛。麝香鹿茸都是名贵的药材,是可以卖钱的啊。那时候,我们隔几天就有兄弟赶着大车,拉着木头药材猎物下山去买,有时候一去就是四五挂大车,十几匹马,呼隆隆地,那个威风啊。
我心里说,那当然了,一群土匪下山来做生意了,能不威风吗?不过这话我没有敢说出口,我只是问猎手说,你们去做生意,不会欺行霸市吧?
猎手说我们绝对是买卖公平。
我说这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首歌里唱的“公买公卖”差不多了嘛。
猎手说,做生意,不就讲的是个信义嘛。
我说,你们的队伍平时是住在山里的吗?是不是就像威虎山里的那个威虎厅一样了,一群人住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一到晚上就点起松树明子野猪油灯什么的,大碗的喝酒大块的吃肉,吆五喝六的像一群魔鬼。
猎手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事也有过,不过那不是在山洞里,咱这太阳山谷哪有那样大的山洞让我们住啊。我们是在山口上盖了自己的房子的,不过也有不少的兄弟是住在老百姓家里的,一家多的住上三四个,少的住上一二个,住的久了,就和老百姓成了一家人一样了。家里的地里的活我们都是要干的,尤其是春耕秋收这些大忙季节,我们便停了自己的活,全都去帮助老百姓种庄稼收庄稼,你说老百姓,他能不对我们好吗?
我说,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兄弟会都快成了八路军新四军了。
猎手便笑了,说我们是没有八路军新四军那样的政策的,可我们也知道,如果不跟老百姓搞好关系,那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再说我们兄弟会的大当家的李文虎也是个读过书的人,读过书的人和那种二杆子人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该怎样做事才能顺乎民意,顺乎民意了也就顺乎天意了,顺了民意顺了天意你的日子就好过了。说到这里,猎手便激动起来了,他说最好的日子,那就是过年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就把附近几个山口里的乡亲们都请了来,在场子上点上几个大火堆,酒啊肉啊地管够了吃,那才叫热闹呢,按现时的说法就叫军民联欢吧。
我说什么军民联欢,应该叫匪民联欢。
猎手又瞪起了眼睛,说你狗日的怎么又说我们是匪了呢?
我急忙对着猎手笑着说,我是说你刚才的话说得不对,只有八路军新四军才能叫军民联欢的,你说你们也是军民联欢,那你们是属于哪路军呢?
这一次猎手是被我问住了,他涨红了脸,脖子憋得老粗,吭吭哧哧地说,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哪路军,但我们也绝不是什么土匪!
5故事里的故事。一九四七年的太阳和一九七七年的太阳原本就是一个太阳。
我问猎手说,你是什么时候参加兄弟会的?
猎手仰着头,看着遥远的天边上的一颗很亮的星星回忆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按说是一九四六年吧,也可能是四七年,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庄稼人过日子,是不在意是什么年份的,反正是过了两三年就解放了,就算是四七年吧。那年我十六岁,在一个名叫芦花的村庄上小学。咋你笑什么,是笑我十六岁才上小学吗?那时候的人普遍上学晚,庄户人家的孩子上学嘛,就为的是学认几个字,又不去考状元,也不像你们现在的娃娃上学,要考初中哩上高中哩,都有个年龄限制,那时候没有限制,一个班里头,有十岁的也有十八岁的,还有已经娶下婆姨的也来上学的。芦花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大村,也是一个很美丽的村子,它的旁边是一个很大的湖,湖里生满了芦苇,一到了秋天,芦苇就干了叶子,风儿一吹,芦花便漫天飞扬,这大概就是芦花村得名的原因吧。我们在那里上学,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夏天,夏天里芦苇长起来了,芦苇丛里就来了很多的鸟,有野鸭有长腿鹭鸶还有野鹅,那鸟就多得数不清了。我们坐在教室里就能听到苇叶鸟清脆的叫声,我们常常利用下课的时间,到湖里去捡野鸭蛋,去捉鱼,那时候那湖里的鱼就多多了。
那一年我十七岁,刚刚从军马场子弟中学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山上来管护森林,我对旧社会的认识,只是从贫下中农的忆苦思甜会上或者是书本和电影上得到的。在我的意识里,旧社会是暗无天日的啊,我们从电影上看到的,一演到旧社会的时候,天就是阴沉沉的,连太阳也没有,地上荒凉的寸草不生。荒冢连片的路边,一株枯树,树上蹲着一两只乌鸦,一群群背井离乡的人,从路上凄惶惶地走过……而这情景,和猎手说的完全是不一样的嘛,旧社会的孩子还能有那么多的快乐吗?旧社会还会有那么美丽的地方吗?我疑心猎手这是在美化旧社会了,美化旧社会就是反动的啊。他还说他没有干过土匪,不是土匪他能怀恋旧社会吗?我打断猎手的话说,郑师傅,你说的那是旧社会啊还是新社会?猎手说四六年嘛,当然是旧社会了。我说你们家是地主啊还是穷人?猎手说当然是穷人了。我说旧社会穷人的孩子还会有快乐吗?旧社会还会有那么美好的地方吗?
听了我的话猎手一时倒愣住了,他眨巴眨巴眼说,你说的那是电影上的事情,其实一九四六年的日头和现在的日头还不就是一个日头嘛!要是说旧社会就没有日头了,天永远是阴的,那庄稼人还怎么种庄稼,没有了庄稼人不早都死光球了。
猎手的话也确实不无道理,可我对旧社会的印象依然还是没有改变。关于一九四七年太阳和一九七七年的太阳是不是一个太阳的问题我不想再多费口舌,我想听的还是猎手那个关于兄弟会的故事。
猎手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那时候上学的日子还是很愉快的。我们那学校有两个老师,都是男的,一个姓李,叫李文虎,另一个姓朱,叫朱伯达。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李老师性情直爽,他教我们算术和体育,他常在体育课的时候教我们几路拳脚,他说一个人会一点功夫就不会受气了。朱老师比李老师个子稍稍矮了一点,他说话不多,人就显得很稳重了。有一天从县上来几个穿黑衣服的警察,把朱老师给抓走了,说朱老师是共产党,那时候我们都惊得呆了,可以说整个芦花村的人都惊呆了,说像朱老师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是共产党呢,其实,也只有像朱老师这么好的人也才能是共产党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所尊敬的朱老师就这样被人五花大绑地给抓走了。朱老师走了以后只有李老师给我们上课了,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过了几天,还是那些警察他们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来把李老师也抓走了。他们抓走李老师的原因是他们怀疑李老师也是共产党。朱老师是共产党,他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什么也没有说,那些警察尚不死心,说这个朱伯达既然是共产党,在他的周围肯定还有共产党,那么这个李文虎和朱伯达在一起做事,不可能不被赤化了的,就这样李老师也被他们抓来了。令那些警察意料不到的是,李老师被他们抓来以后也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朱老师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因为朱老师是真正的共产党,他要保守党内的秘密便视死如归,李老师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因为李老师不是共产党,他不是共产党他就不知道党内的事情你让他说什么?后来那些警察就又想了个办法,他们把朱老师和李老师关到了一个房子里,派人监听他们到一起后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是共产党那他们到一起后就不可能一点口风也不漏。那一天,朱老师见到李老师后就拉着李老师的手,很抱歉地对李老师说,李老师真是对不起了,因为我的事情把你也牵连进来了。李老师说,朱老师我们在一起共事那么长时间,你怎么就没有跟我说过你是共产党呢,我要知道你是共产党我也就加入了。李老师说完这些话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朱老师很高兴地对李老师说,你要有这个思想等你出去后你就到省城去找那个谁谁谁吧,朱老师说着就用手指头在李老师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朱老师说你找到他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就知道了。朱老师和李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很小的,这让那些趴在墙外偷听的警察把耳朵拉得很长也没有听出什么秘密来。朱老师和李老师在一起被关了几天后,警察没有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就把朱老师押解到省城监狱去了,又过了些日子,那些警察觉得李老师确实不是共产党就把李老师给取保释放了。李老师出来以后果真就去省城找那个谁谁谁了,可不巧的是,自从朱老师被捕之后,省城的地下党组织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李老师要找的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了。李老师离开省城之后,没有再回我们芦花就上山去了,李老师和朱老师在一起的最后那几天里,虽然没有能加入党的组织,但却从朱老师那里听到了许多革命的道理,于是他就在山上和几个逃避壮丁的人就把兄弟会组织起来了。
猎手讲到这里,缓了一口气,便又开始撕纸掏烟丝做他的喇叭筒,待把新的一根喇叭筒卷好,我急忙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树枝递过去。猎手接过树枝把烟点着,抽了一口这才又接着说,我是在李老师走了后的第二年被抓了兵的,和我一起被抓了丁的有十几个,都是我们芦花那一带的人,其中有两个还是我们一起上过学的。我们被几个兵丁押解着往县城里送,说来那一天也日了怪了,我们从芦花起身的时候还是个大晴天,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可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全黑了,黑得星星也出来了,你说大白天的出星星这是个什么道理?你没有见过吧?大伙心里一时都害了怕了,这时候就听有人喊着说是天狗吃了日头了。村庄里的人也都乱了起来,敲着铜盆子说能把狗日的天狗吓跑了,让它把吃到肚子里的日头再吐出来。
我说那不是什么天狗吃太阳,是日食了,那是自然界里的一种自然现象。
猎手说现在说是日食,那时候就是天狗吃日头。天狗吃了日头天下就要大乱了,老百姓就要遭灾了。
我说那时候也没有天下大乱嘛,要乱也就是个别土匪出来作乱祸害百姓。
猎手说放你奶奶的个屁,你说那时候怎么就不叫乱了,解放军正和国民党的军队打仗,东南西北打成一锅烂粥了,你说那不叫天下大乱那叫什么?
挨了猎手的骂我没有吭气,我知道我又让猎手生气了,那时候我们面前的火堆逐渐弱了下来,我又拿了些树枝加到上面,只听几声爆响之后,那火就又燃烧起来,红红的火光把一个山坡都照亮了。
猎手又接着讲道,趁那黑暗,我们十几个人一嘀咕,呼啦一声都钻到路边的芦苇地里跑了,那几个兵朝着我们放了几枪也没有打着我们,后来他们也就走了,他们到哪里去了我们不知道,反正我们跑了之后不敢回家,就上了山了。那时候我们的李老师已经在山上有了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了,李老师见我们来入伙就高兴得很,立时就派了几个兄弟到山上摸了两只青羊回来,酒是现成的。那一晚,兄弟们聚在一起吃啊喝啊真是痛快极了,到了这时候,我才明白李老师当初为什么不肯回去继续教书而要到山上来,原来这山上的日子是这样的快活啊。
我插话说你们后来又是怎么参加革命队伍的?
猎手说,那是四九年的年夏天吧,咱们这个地方就解放了,咱们这个地方是和平解放的。人民政府刚一成立,他们就派人来找我们联系,要我们下山参加革命队伍,一开始我们大多数人还不大情愿。你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在山上的日子确实是快活得很,我们做生意弄来的钱,除了一部分留作公用之外,大部分地都给众兄弟们分了,官兵平等,谁也不多谁也不少,那时候不仅是我们兄弟会的人在山上的日子过的好,我们的家里人也因为得到了我们的接济也还都不错。听说解放军的生活是很艰苦的,只怕是一下山就没有这么快活的日子了。可我们的李大哥却坚持要带我们下山,李大哥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他看得比我们要远多了,他说如今大势所趋,九九归一,天下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过去我们找共产党没有找到现在共产党来到我们身边了,我们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是我们的出路啊就这样我们就跟着政府派来的杨县长下山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算是参加革命了。
我说后来你们兄弟会的人怎么又搞了叛乱,返回到山上去了呢?
说到这里猎手低下了头,只顾抽烟去了,半天没有吭气。这的确是一件让猎手很不好开口的事情,我想如果猎手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吧,旧的疮疤毕竟还是疮疤,一旦揭开了也还是让人挺不好受的,但猎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