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星星的香味美妙而幽远。
天就那么蓝着,星星就那么灿烂着。
星星在最灿烂的时候便有了一种香味儿。
星星还会有香味儿啊?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谁闻到过啊?
你没有闻到过说明你压根儿就没有在太阳山谷的转角楼上待过。你若是待上一年半载,你就知道星星是什么香味儿的了。
半夜的时候,你站在山顶上,就感到星星离你很近了。那时刻,山野里一片寂静,寂静得连一丝风儿也没有。你抬头看天,星星就在你的头顶上,是那么大那么亮。有的星星是圆的,身上还长着一层茸茸的毛,就像森林里雨后衍生出的马蹄泡子;当然更多的星星似乎都长着几只尖尖的角,有的是四角,有的是五角,还有的是六角。星星灿烂之极,这让人就想起山坡草地上的那些盛开着的满天星花来。这时就有一缕特别的香味幽幽而来,那香味美妙之极,让人难以言表。
这是阴历五月上旬的下半夜,没有月亮,所以,那星星的香味就特别地醇。
2故事。猎手抱着他的那杆老枪像抱着他那漂亮的女人一样乐得满脸欢笑。
山顶上的夜是很凉的,我们没有敢多停留,便急匆匆地赶路了。星光照耀着的山间小路,迷茫而缥缈。好在猎手是一个老山里通,他熟悉这山谷里每一条山路,就如同熟悉他手掌上的那一道道掌纹,那我就不用担心会迷路了。
是昨日的后晌,山林队的王队长上山来给猎手下达了一个命令,队长让猎手明天早晨去摸一只青羊送到队上去,那青羊最好要大一点的,最好是骚户,最好是那种三齿四齿的骚户最好。猎手一听立时就兴奋起来了自从上个月禁猎以后猎手的枪再也没有响过了,一个猎手不能打猎了你知道那是个啥滋味吗?一听到又可以打猎了他就高兴地把他的那杆老步枪抱在了怀里,像抱着他那漂亮的女人或者是他那个心爱的儿子一样笑得一脸子的快乐。猎手笑着问队长说,怎么你上个月刚来宣布了禁猎的命令,这么快那命令就又收回去了?队长说做梦去吧你啊,谁说我把那个命令收回去了,那个命令是上级的命令我怎么敢收回去呢,不过那个命令是那个命令,这个命令是这个命令,不是一回事。猎手说听你这样说我就不好理解了。队长说,命令嘛都是上级下达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让你摸一只羊你就去摸就行了,你问球那么多干什么?猎手说该不是场里那个人的蔽嘴馋了要开荤吧?队长说,场里的人谁有这么大的牛蔽啊,是省上林业厅的领导要来检查咱们的森林管护情况,场里的领导说就破个例弄个野物来招待一下上级领导也不算个啥事情嘛。猎手说那来的那个领导到底是个什么官儿,让咱们的领导这么上心?队长说,好像是林业厅一个姓杨的副厅长吧。猎手说是不是那个杨万仁杨胡子啊?队长说好像就是他吧。不料猎手一听就变了脸子,把手里的枪往地上一墩说,要是换个别人来咱就没有啥说的,是这个杨胡子来了,那老子就不伺候他了。队长闻说一时就怔住了,队长说,老歪(猎手的绰号就叫老歪)你这是那根筋又抽住了?你对我有意见可以但这是场里的命令你不能不执行啊。猎手气狠狠地说,我对你有什么意见啊我对你没意见,我就是不尿杨胡子他那一壶我不信他能来把老子的球来咬个牙印子我瞧一瞧?说到这里队长又笑了队长说,老歪我知道你对那姓杨的有意见,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总不能记恨一辈子吧,人家现在说什么也是革命领导干部嘛。再说这个命令是咱场里铁政委下的铁命令,是铁政委亲自打电话让我来找你的,你说你的怨气再大,那政委的命令你还是要执行的吧?
政委的命令当然是要执行的,一个大军马场的政委能亲自关照到他就已经是给足了他天大的面子了,你说你要再耍牛蔽你就实在不是东西了猎手说什么也是个明白人,到了这时候你说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队长传达完命令并没有立时下山,他对猎手多少还有些不放心就在我们转角楼住了下来,刚睡过半夜他就像周扒皮一样把我们叫醒了,他让我跟着猎手一起走。让我跟着猎手去,一方面是让我监督猎手而另一方面则是让我去背羊的。猎手一般都是很牛蔽的,猎手打了猎物从来不自己背,就如同那些傲慢的汽车司机,汽车司机只管开车从来不管装货卸货,你装卸工人再苦再累和他司机无关,这就是司机的高贵处了。我跟着猎手走我只能是一个下等的搬运工的角色,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跟着猎手出去打猎,毕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啊。
我跟着猎手迎着一天的夜色上路了,我们是直奔着青羊沟去的。据说青羊沟那地方还是有一群羊的,而青羊沟距离我们的转角楼有三十多里的山路呢,所以,我们不得不及早起身,赶在青羊入林之前就进入狩猎地带。青羊的生活习性是很奇特的,它们总是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到山坡上去吃草,那时候的青草上带着很浓的露水,草就鲜嫩得很,青羊吃起来那口感就好极了。当太阳渐渐升得有箭杆高的时候,草叶上的露水稀薄起来,青羊们就不吃了,它们就会回到那浓密的林地里去了。青羊一旦回到林地里,再高明的猎手也是很难找到它们的。所以,我们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就赶到青羊沟,在青羊必经的路上或者它们吃草的地方埋伏起来。
3故事。猎手说狼怕的是枪和火,一泡尿水是赶不跑它们的。
山路伸进了一片森林,这是一片针叶松和云杉相交的林地,也是太阳山谷最大的一片林地。树林茂密,遮天蔽日,白天的时候,即便是在晴朗的天气里,这林地里也很难见到阳光,到了这时刻便更加黑暗起来,就仿佛从一个黑夜里走进一个更深的黑夜里来了。林子里水汽很重,不时有水珠从树叶滴落下来,滴落在脖子里,清凉清凉的,把一个懒梦就赶跑了。
我紧紧地跟在猎手的后面,林地里太黑,黑得让我无法看清猎手的身影,我是循着猎手的那轻捷的像山猫一样的脚步声和他身上的那一种特有的气味走路的。森林里充满了神秘,你不知道那林地深处会隐藏着什么其实,这时刻的森林里应该说是最安全的,那些兽物们都还在酣睡之中连树们都睡着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东西出来作祟呢。树林里宁静得很,唯有这宁静,便越发地让人要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来。
或许是我过于紧张了些,一不留心被一棵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下,我的身子往前猛地一扑,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好在一棵树把我及时挡住了,如果不是那棵树我可能就滚到山坡下面去了。我趴在地上大声地喊道,我说郑师傅等我一下,我摔倒了。猎手在前面回答说,你摔倒了就爬起来啊。我说我爬起来了,我的脚扭了一下。猎手说还能走路吗?我说可能还能行。猎手说那就再坚持一下吧,出了这片森林我给你拿一拿。
我只好咬着牙又重新上路了,我担心被猎手拉远了,就忍着疼痛紧跑了一阵,直到看到了猎手的身影了这才放下心来。猎手回过头来埋怨着说早知道带你出来有这多麻烦就不带你来了。我说早知道跟你出来是这个样子我就不来了。猎手说你后悔了,那你现在就回去吧。我说天这么黑,我不认识回去的路了,要回去也得你送我回去。猎手听了我的话多少有些生气了,他气着用骂山里野兽的话骂了我一句。猎手可以骂我但我不能骂猎手,我生怕猎手真的生气了,他不要我了把我甩在这深山老林里,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
树渐渐稀疏起来,我终于又看到天了,又看到那花朵一般美丽的星星了。我们终于从森林里走了出来。在山梁上,就着一处石崖,有采蘑菇人用松树枝搭的窝棚,我们就在那窝棚边坐了下来。刚才在树林里走得太急身上出了许多的汗,一停下来,那汗珠便都变成冰凉的水珠了,身上立时就冷了起来。猎手就把那窝棚上的树枝扯下来,折断了,地上就有了一堆柴火了。那树枝都是干透了的,一近火,便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我凑近火堆,把一双手放到火上烤着,其实,那时手并不冷,冷的是前胸和后背,但不知道为什么,人的身上一冷着时,首先烤着的便是手,是手离人的身子最远,可手又和人的心最亲近的缘故吗?
猎手把一个军用水壶从身上摘下来,晃了一晃,就放到嘴上仰着脖子美美地灌了两大口,然后把水壶抱在怀里,说你也来一口?我说我冷我不喝。猎手说你喝上一口就暖和了。我知道那是酒,就把水壶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那酒太冲了些,刚一下肚,立时嗓子里便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我咳嗽了两声,把水壶又还给了猎手。猎手看着我的样子笑了,说,在山里,要想当猎手,就要会喝酒,要不然的话,就这树洼里的风,就能把人吹日塌了。猎手说着又举起壶来灌了两口,这才用一只手指着我的脚问我,哪一只伤了?我把那只扭了的脚伸过去说,就这只。猎手伸手把我的那只脚捉住,另一手上来就把鞋给扒掉了,立刻就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在周围弥漫开来,那味道比酒味还冲,我知道那是我的脚的臭味。我们住的转角楼那地方缺水,所有的生活用水都是从山下用一匹骡子运上去的,为了节约用水,每天早上只配给一茶缸子水,半缸子漱口,半缸子洗脸,至于脚嘛只好受委屈了,我已经半个月没洗脚了,你说那脚能不臭嘛。
猎手并没有嫌弃我的那只臭脚,他那两只手在我的那只臭脚上用力地工作着。他掐着捏着,还把我的脚指头一个一个地都拽了拽,然后便喝了满满一大口的酒,他用右手就那么在火里一过,紧接着噗地一口酒往火里喷去,只见那火头猛地一爆,猎手的那只过火的手再从火中出来的时候,就抓着了一手蓝色的火苗了。猎手急忙把那团火苗按到了我的脚上,急速地揉搓着,立时,那脚伤处便有了一股热辣辣的灼烫的感觉。到了这时刻我真的很感动了,我想对猎手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一感动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时我就跟猎手无话找话地说,郑师傅,我们在这里宿营,如果来了那么一只狼你说该怎么办呢?
猎手说那还能怎么办?我们有枪打它狗日的。
我说如果我们没有枪呢?那又该怎么办呢?
猎手说有这堆火烧着它就不敢到跟前来了,狼怕火。
我说如果我们睡着了火灭了那又怎么办呢?
猎手便愣住了,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说,那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竟然就把一个老山里通给考住了。我说我有一个办法,就是在我们睡着之前把我们睡的地方用尿水围起来,狼来了它就不会再到我们跟前来了。
猎手听到这里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猎手笑着的时候肩膀是一抖一抖地,猎手说你以为你那球头子是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撸棒啊,就那么厉害就能把狼吓跑了?
我说不是我一泡尿能把狼吓跑,我是说动物们都是讲规矩的,比如说老虎和狮子他们占山为王各有各的地盘,它们就是用尿来划定边界线的,它们在自己的边界上那么一尿,其他的动物来了一闻到那尿味不对,就自动走开了。
猎手说老虎和狮子是野兽中有德行的人,狼不行,狼是地痞流氓土匪那一类的人,它们从来就没有规矩。再说老虎和狮子它们也只是在它们之间才讲规矩,它们对人也不讲规矩,首先是人对它们不讲规矩,它们自然对人也就没有规矩了。
我失望地说闹了半天我们人类的尿它们不认?
猎手说它们当然不认了,它们认你干什么啊?猎手说着便又喝了一口酒,右手还是那么在火里一过,噗地一口喷去便又抓出一把火来按到了我的脚上,如此反复三次,我那脚伤便自感是好得多了。
4故事。他曾经当过多年土匪,可他又是志愿军战斗英雄。
我很早就认识猎手了。那还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听他给我们讲过志愿军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故事,那时候的我们觉得他是那么的英雄,那么的伟大。可过了不长时间,他却又被关了起来,说他在解放前当过几年的土匪,并让他交代当土匪时杀人放火强奸妇女的问题。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就又成了土匪呢?可他就真的当过土匪这是有人证明了的。
猎手的枪就打得好,这在我们太阳山谷是没有人能比得了的,他是凭着他的那杆枪受到人们的尊重的。我一直就想跟猎手学打枪,一旦有了机会,我就不失时机地向猎手请教打枪的技巧。猎手听了我的话后,一面不停地搓着我的脚,一面抬起头来说,这没有啥,枪打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准头了。我说你是从啥时候开始学打枪的呢?猎手说,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年龄,十六七岁吧。我说就是你在山里当土匪那时候学下的吗?谁料到就是我的这句话却把猎手惹火了,他立时就停止了手上的工作,把我的脚往地上一扔,气狠狠地说,你说啥?你说我当过土匪了?你狗日的再敢说我是土匪,老子就把你扔到山下去你信不信?我是土匪?我们那能算是土匪吗?是兄弟会,兄弟会你狗日的懂不懂?猎手说着的时候,用他那一大一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那时候我们面前的火堆燃烧得正旺,火光映在猎手的眼睛里,猎手的眼睛里便也有了两团燃烧着的火了。
我把脚收回来,又急忙向前探着身子伸长了手,把我的那一只鞋子抢了回来,我怕猎手真的匪性发作了,把我的鞋扔到山下面去了那我可真就惨了。猎手发起火来,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干出来,有一次他和我们山林班的班长吵架,竟然敢把班长的帽子揪下来扔到山下去了,他敢扔班长的帽子就能扔我的鞋。
我慌手慌脚地把鞋子穿上,就见猎手又灌了一大口的酒,往手上噗地一口喷去,把两手都喷湿了,然后在山坡上抓了两把青草反复地在手里搓了几搓,就算是洗过手了。我万没有想到猎手会发那么大的火,一时间我就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关于一九四九年秋天太阳山谷的那次剿匪战斗,平阳县的县志上是这样说的,一九四九年五月平阳县获得解放,随即平阳县人民政府宣布成立,多年盘踞于太阳山谷的匪首李文虎等迫于解放大军的压力,于六月三十日率其匪部下山向人民政府投诚,被改编后驻扎平阳县城维持地方治安。李文虎等虽然接受了人民政府的改编,但其匪性不改,时时怀念旧日的土匪生活,不久就率其匪部发动叛乱,抢劫了平阳县城之后蹿回太阳山谷。他们依仗太阳山谷山高林密险要的地理优势负隅顽抗,与我进山剿匪的部队巧妙周旋,打死打伤我剿匪部队官兵多人。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战斗,终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三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天,全歼了这股顽匪,匪首李文虎在垂死挣扎中坠崖而死……
但凡志书,是对一个地方历史的真实记载,可是从猎手的嘴里我所听到的就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