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清早出了门的,到了午后时分,她手里的蛇皮袋子就装满了日头过了晌了,是该回家了,可女人们似乎还并不急于动身,反正她是带了吃食的,肚子饿了,就坐在沙地上就着一瓶子水吃干粮。她是想等吃了干粮,多少再拔一些,然后再回家,也不枉这来草原一趟的。
这季节也是草原上的风最多的时候,尤其是那种龙卷风,神出鬼没且危害极大的。大的龙卷风,能卷走牧人家的帐篷,也能掀翻一头牛。
女人只顾着低头干活了,等她发现那股风的时候,那风已经是很近了但见一股巨大而黑色的风柱,以极快的速度向她扑了过来。女人吓坏了背起袋子,慌不择路地跑了起来。女人到底是女人,如果这时候她趴到地下,或许也就躲过去了,可她却要顺着风跑,能掀翻一头牛的风,掀起一个人来更是不在话下了。女人被那股风裹卷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儿却又被风抛了出来。女人落地的时候,像一颗巨型的炮弹,一头扎下来人早就昏死过去了。
女人被人发现,回来告诉了六滴水,六滴水就立马套了车子,到长城外面的草原上把女人拉了回来,只说是女人已经是死了的,用清水给女人洗脸,女人的耳朵眼里鼻子孔里都灌满了沙子,六滴水就用手指慢慢地抠,沙子抠出来一摸鼻子还有气儿,一家人这才转悲为喜,急急忙忙赶了车子往乡上的卫生院送,拉车的当然还是那头驴。车上拉的尽管是那个老虎一样凶狠的女人,可驴一点怨言也没有,把一辆车子拉的又快又稳当。
车子到了乡上,那卫生院的医生给女人做了检查,回过头来对老实人说,病人的伤势很重,我们这里处理不了,你们还是到县上去吧,那里的设备比较齐全,对病人的治疗有好处。于是,一行人就又马不停蹄地往县上走,在这里应该说是驴不停蹄,如果说是马不停蹄那实在是委屈了这头驴了,不能把驴的功劳都记到马的头上,那对驴来说是不公平的。
乡上到县上的路很远,少说也有五六十里路的,且有的地方很不好走,被沙土淤了路面,每到这时刻驴就扑下身子死命地拉,而跟在后面的六滴水也就拼了死命地往前推。这一路走下来,驴就累坏了,开始的时候身上出的都是汗水,汗水出干了,没有汗水了,驴就感觉着胸腔了像着了火,驴的鼻孔虽然很大,可这时刻那气儿说什么也不够用了,它的头再也无力抬起来了,就那么低垂着,一团一团白色的黏沫从嘴里溢出来。人累伤了的时候从嘴里吐出的是血,驴和人不一样,驴累伤了吐的就是这种黏液。
县医院的大夫到底是高明得多,一搭手就把病根查出来了,大夫说是颈椎骨折了,还有脑震荡。六滴水不懂,问大夫说啥是个颈椎骨折?大夫看了他一眼说,就是脖子断了。六滴水一下头就蒙了,说脖子断了人还能活啊。在他的意识里,乡村里但凡杀鸡杀羊杀牛(当然也包括杀驴)都是从脖子开刀的,任凭你多大的畜物,只要脖子一断,立时也就没命了。
大夫看他那瓷头木脑的样子,知道有些话是给他说不明白的,就随手写了个单子,说,病人需要住院治疗,你去办住院手续吧。
六滴水接过单子问大夫说,这住一次医院,要花多少钱的?大夫说,像这样的重伤残病号,少说也得个五六千块吧。六滴水闻说,就如同一根木棒打在头上一样,嗡地一声,差一点没有栽倒在地下。六滴水气喘着说我们来得急了,钱没带够,你看咋整?大夫说,那没关系,带多少先交多少,先让人住院,剩下的你们赶快回去再筹。大夫说话的时候态度很和蔼跟白求恩似的。
女儿女婿闻讯也随后赶来了,当下一家人在一起商量了,留下女儿照护病人,六滴水连同女婿一起赶了车回烟墩去筹钱。
一回到家里六滴水就犯了愁了,烟墩是个穷困的地方,一时间到哪里去筹得了那么多钱的呢?
六滴水被愁苦的事情折磨得没办法了,就两手抱着头揪自己的头发揪得两手的黑毛白毛,让人惨不忍睹。这时刻驴就看不下去了,驴可怜了儿子,就哭说,不行了,你就把我卖了罢,卖了我,去救你的媳妇吧。
六滴水闻说立时就怔住了,他看着驴,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卖你,你是我爹,我怎么能卖我爹呢。
驴说,我过去是你爹,眼下不是了,我是驴。就是因为我是驴,还能卖几个钱的。要还是你爹,那就不值钱了。要说这人世间,怕是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了,驴老了,干不动活了,拉到集市上,还有人买。人老了就不行了,你把一个老头儿拉到集市上,说我不要钱,白送,白送也没人要谁没事干买一个老头子干什么?所以人活到老了啊,真的还不如一头驴呢。
六滴水说,不管咋说我是不能卖你的,我宁愿这辈子和驴在一起也不要那个女人了,那女人太狠毒了,我们这一家人被她压迫得也太狠了,她今天能这样也是对她的报应了。她要死要活由着她去,让咱拿钱去给她治病,治好了让她回来再压迫咱?这样的事情咱不能干。
说到这里驴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这话还不能这样说,不管咋样她也是咱家里的一口人,这么多年里,她给咱生了儿也育了女,让咱这个家有根有稍,枝叶茂盛,这天地之大,还有比这事情更大的吗?她的脾气恶但身子骨好能干活,咱乡下人还不图的就是个能干活嘛,这个家一大半的家业还不是靠着她给挣下来的嘛。你这个人哩,一小里就肉囊,这个家里还多亏了她泼辣硬实,支撑着风雨不侵的。你说她对你狠,打你哩骂你哩可她在心底里却是护着你的,还记得那年你和柳老四打架那件事吧,柳老四是个地痞无赖,村里人谁不怕他三分,可你女人就不怕他,看到你受了他的欺辱,就拿了一根铁叉,跑到柳老四家要跟他拼命,直闹得那柳老四也畏惧了她的,打那以后,一整个村里,再没有人敢小瞧了咱这个家的。我想过了,在咱这个家里,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她。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我,可没有她这个家也就塌了大半边天了,你说万一她要是瘫了残了躺到床上不得动了,你说你往后的日子还咋个过呢……
驴说到这里,就难过着哽咽起来,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是这家里的人了,而是一头驴,可这个家里的一切事情,却又牵挂着他的那一颗心,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自卖自身,来救助这个家庭了。
听了驴的这一番话,六滴水似乎也回想起了女人以往的诸多好处,可他依然不想卖驴,可不卖驴又有什么办法呢?
六滴水在驴的劝说下,终于还是决定把驴卖了。
那一天一大早,六滴水就把驴牵到镇上去了。
那天正逢大集,牲口市上的牲口很多,但驴却少。六滴水和驴一上市,立刻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一个满身油污的黑胖子走过来,打问说这驴是不是卖的,六滴水点头说是,黑胖子说什么价?六滴水说你给个什么价,那黑胖子好像是个屠夫,满脸的黑肉,像用红油卤过的,黑红黑红的。他用专业的眼光看着那驴,又用手在驴的脊背上捏了捏,似乎觉着那驴膘情很好,尚且不老,就一口说一千吧。六滴水说一千少了你给一千五吧,黑胖子说一千五你也要得太多了,六滴水就苦愁着一张脸子说,你看好了我这可是头好驴哩,要不是家里当紧着用钱,说啥我也是不会卖的,你要是看好了一千五你就牵上走,少了这个价我就牵上回家了。黑胖子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遇到像六滴水这样的人,他知道该从哪里下刀子,最终他得逞了,以一千二成了交。六滴水一手接过了钱,就蹲在那里手蘸了唾沫一张一张数,一连数了好几遍,好像是数准了,才要往腰里装,却又不放心,拿出来重新数了一遍,自觉着万无一失了,这才把那钱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六滴水把驴交给黑胖子的时候,就发现那驴浑身抖个不停,且不停地撒尿。六滴水自然知道,驴在害怕的时候才这样撒尿的。驴是有灵性的它一定是闻到了黑胖子身上的那一种杀气才被吓尿了的。
看到这情景,六滴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黑胖子说,这位兄弟你买驴是做什么用场啊?黑胖子笑了一下说,我是开驴肉馆的,我买驴还有什么用啊,当然是杀了吃肉了。六滴水闻说身子抖了一下,他睁了一会儿,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原封不动地又塞了回去,说你要杀了吃肉,我就不卖了。黑胖子也打了个睁,看着六滴水说,谈好的事情你怎么又反悔呢?六滴水说,不管咋着,你要说你买驴是为的杀肉吃,我是好坏也不卖了。
生意没有做成,黑胖子似乎还不甘心,从腰里又掏出两张票子,加在那一沓钱的上面,说,要不这么着吧,我再给你加上二百,一千四,一千四总行了吧?
黑胖子买驴的态度很恳切,这也难怪,眼下城里有钱的人多了起来那些城里人一有了钱,就想着两头里吃着玩着地受活。吃又吃得讲究,但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都吃得烦了,不想吃了就开始吃驴,吃驴肉又必得带着驴鞭驴皮,驴鞭可以壮阳,驴皮里有阿胶,都是大补之物,年轻人吃了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龙,老年人吃了可以旧貌换新颜。有一句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自古以来龙肉谁也没有见过,可驴肉还是有的,把驴和龙放在一起,驴的身价就提高了。
尽管黑胖子给的价很好,可六滴水却没有把驴卖给他,急得那黑胖子围着他直转圈儿,转圈儿也没有用,反正六滴水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卖他了。
就在他们纠缠不下的时候,一个山里来的农民就走过来了。农民看这驴身架有力牙口又好,就凑过来问着说,这驴卖呀不卖?六滴水看那山里人实诚,接口说你买驴干什么?山里说,买驴当然是干活了,还能干什么六滴水说你要是让它回去干活,我就卖给你。山里人说,你这驴要个啥价码?六滴水就把衣袖抻下来,山里人也把衣袖抻下来,两只手在袖筒里捏码子,捏到最后,山里人出的价是一千。六滴水说,少了,刚才那人出了一千四我都没出手。山里人说,你这老哥哥是知道的,我们山里的日子苦,我家里也只有这些钱了,我知道你这是头好驴,这个钱是亏了你了,要不这么着吧,剩下的钱呢就算是我欠着你的,等到麦收以后,手头有了现钱,我再来还你,你要是信得着我呢,咱就说好了,麦收后的第一个大集,我在这里等着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说六滴水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山里人给的价是少了些,但毕竟是给了那驴一条活路了。一想到这些,六滴水的心里便稍稍有了一些平慰了。
山里人拉着驴要回山里去了,六滴水就走了很远的路来送他,其实哩,他并不是送那山里人,而是送那头驴。一想到就要和这驴永远地分别了,他心里就很难过,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这一哭,驴也伤心地哭起来了,于是驴头和人脸凑到一处,就哭成了一堆。
看着这一人一驴难分难舍的样子,山里人就很能理解他们了,正经的庄稼人嘛,哪个又能不爱护了自家牲口的呢,朝夕相处,时间长了,那感情就深哩。但凡牲口有个病啊灾的,那必是要请了大夫来诊治的,打针啊吃药啊,真的就成了家中的一口人了。庄稼人不就常把那些大牲口叫成老哥哥嘛。早起要干活了,就说一声,走啊,老哥哥,咱们该下地了。于是牲口就会随了人,赳活赳活地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