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回头劝六滴水说,你停步吧老哥哥,看得出来你也是个好庄稼人,是好庄稼人都是爱护牲口的,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护它的。六滴水又叮嘱说,我知道你们山里的活路重哩,你要经心着,别让它累伤了身子。山里人说我知道。六滴水说,给它上料的时候豆子要炒熟,熟料豆吃了不伤胃口。山里人说我知道。六滴水说,你回去过一些日子就给它换掌子,掌子破了要不及时地换就会伤了蹄脚的。山里人说我知道。六滴水说,干活的时候不要用鞭子打它,你给它说话,它是听得懂人话的。山里人说我知道,好牲口都是听得懂人话的。六滴水说夜黑里要给它添一次草,不要嫌麻烦。山里人说我知道,牲口不吃夜草不上膘嘛。六滴水又说……六滴水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可是已经走出很远的路程了,再说下去,势必要跟着山里人一起进山了,一想到县城医院里还有一个急等着他去援救的人呢六滴水就驻了脚。
六滴水就那么看着那头驴一步一步地跟着山里人走了,走了很远了他还看到那驴回过头来,对着他,扯着嗓子叫起来,驴的叫声,却原来是这般悲伤的。
关于狗的爱情问题
一大早,柳老四就醒了,柳老四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的。那声音似乎就在院子里,很黏糊,很说不清,又很有诱惑力的那种。
柳老四终忍受不了那诱惑,就披了衣服开门出来,那时候天还很冷夜里头下了层碎鸡毛似的小雪,院落里就有了一层的白。门开处,就看见了一黑一白的两物。那两物见有人出来,先是吃了一惊,黑的就要往大门处逃去,无奈身后有一绳状的东西拖缀了白的,使它终无法遁走。
这是狗连蛋了嘛。柳老四终看明白了那白的就是自家的小白,那黑的竟是村东头牛贵家的大黑。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竟然乘这黑夜里,跳墙过来,勾引了他家的小白,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
柳老四有了一种被欺辱的感觉,就好像他家的女人被外人搞了似的在烟墩,柳老四凶恶得很,甚至连别人的公鸡都不敢碰他家的母鸡,有一次六滴水家的公鸡压了他家的母鸡,他就追到六滴水家里去,抓住了那只鸡,把头给揪掉了,还要强抢了那鸡回家去,六滴水家里人不允,于是两家就大闹了一场。这一次是他家千斤宝贝一样的小白被人搞了(严格地说应该是被狗搞了),他自然是不会放过那狗东西的了。
柳老四大喝一声,抓起一根扁担就追打过去,恰就在这时,那原本勾连着的两物竟然就分开了,没有了拖缀,那黑的身手快捷,跳上墙头没命也似的跑走了。
柳老四跑了一身的汗也没有把那黑物追上,回家来就把自己家的那小白踢了一脚,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怎么就跟了那个黑种呢连老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那小白在狗类中也应该算是个美人的,皮毛洁净,身材窈窕,且温柔乖巧。受到了主人的责骂,那小白就收缩了身子,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主人,眼睛里似乎还含着眼泪呢,那神情完全是一种很无辜很委屈很不情愿又很无奈的样子: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它要来的嘛,它又那么强壮,我又怎么能抵抗得过它呢。
那柳老四是个无赖,依仗着他家有个什么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在县里做事,他就狐假虎威,弄了身老式的警服穿在身上,自以为是披了件老虎皮的,在村子里吆东喝西,平日里敲诈勒索的事情没少干过。这一次牛贵家的大黑跑到他的家里来,做出了那样无耻的事情来,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了那狗日的牛贵的。
柳老四拿了根打狗的棍棒,气势汹汹地来到牛贵家的门上。那时天还有些早,牛家的门还没有开。柳老四就用脚踢门,把门踢得四墙乱颤。牛贵便披了衣服急慌慌地来开门,门一开时见是柳老四,立时就怔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让了一下说,你,干啥?
柳老四说,我找狗。说着就横着身子往里闯,把人住的屋子和猪圈鸡窝都找了个遍,狗当然是没找着的,牛贵的婆姨正蹲在茅房解手,见柳老四闯进来,吓了一跳,狗一样地叫了一声,提起裤子就往屋里跑。柳老四还是看见了,这女人的屁股比脸子白。
柳老四没有找着狗,就让牛贵赔钱。牛贵尽管老实,但也不是泥做的脊梁,自然是不会认这个账的,就说,那是狗和狗的事情,人管不了的,你找我又有个啥球用呢?
柳老四说,大黑是你家的,我不找你我找谁?说啥你也有负责任的。
牛贵说,我有责任?我有啥责任?
柳老四说,你要赔偿我家的损失。
牛贵说,赔偿你家损失,你家损失什么了?
柳老四说,眼下城里人打官司,有一项就是赔偿精神损失费。我要的就是这个精神损失费。
牛贵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家的狗是被狗弄了嘛,那是狗和狗的事情,你又有什么精神损失的呢?
柳老四凶火火地说,首先是你家大黑跑到我家里来,强奸了我家小白的,不是我家小白跑到你家去的,再说呢,我家小白才多大,才一岁多一点,说啥也算是个黄花女子,可你家大黑都多大了,总有七八岁了,狗到了七八岁就算是老狗了,你一只老狗弄了我家的小狗,论罪应当是强奸幼女,让你赔偿我家精神损失,这还是轻的哩。
柳老四要牛贵赔偿200块钱的精神损失费,牛贵当然不会答应,柳老四就拉着牛贵去找村长,让村长来给他们断这个官司,这样的官司村长也断不清的,其实不是村长断不清,是村长不想断。村长不想招惹柳老四有句话说,好的怕坏的,坏的怕个日赖的,柳老四就是那种日赖的,癞呱呱皮一样的,一旦贴身上,那就倒霉去吧。
村长没好气地说,人的事情我都管不过来呢,哪还有工夫管你们这些狗的事情,你们有能耐就到乡上去,乡里有法庭有管法的人,你们到那里去说吧。
柳老四就又拉着牛贵到乡上去了。柳老四依仗着上面有人,自然是天地不怕的,倒是牛贵,一听说要上法庭打官司的,心里先就有些怯了,但又不甘心被柳老四讹诈,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乡法庭上那个专门做民事调解的司法助理员姓杨,是个女的,看样子还很年轻,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穿着一身制服,从身上到脸上满都是法律政策的样子,很威严的。
杨助理看到两个人走进门来,就热情地迎上来说,你们是来做民事调解的吗?
柳老四首先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抢先说,我是来告状的。
杨助理看着柳老四,柳老四生得倒是人高马大,一脸子的横肉,棱角分明,头顶上的头发状如毛刷,支支直竖,好像是一头野猪,乍起了鬃毛吓人,又好像被人吓着了似的。上嘴唇上蓄一抹胡须,也是乍乍的。眉毛黑而浓,横卧着,状如两条黑毛虫子。只是那双眼睛极有特点,跟人说话时,总是用一只眼睛看人,而另一只眼睛则微闭着,似乎在偷窥着什么似的,人说眼斜了心不正,说得就是他这种人了。
杨助理问柳老四说,这么说你是原告,被告是谁?
柳老四指着牛贵说,就是他。
杨助理看了看牛贵,牛贵生得瘦弱了些,背似乎也有些驼,人活了都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和人打过官司呢,到了这样的场合,自觉着很猥琐,卑怯地连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杨助理对着柳老四说,你告他什么事由?
柳老四说,他家的大黑,今天夜黑里,跑到我家去,把我家的小白给强奸了。柳老四说“强奸”这两个字的时候,说得很是理直气壮的。
杨助理闻说,就觉着事情严重了,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民事纠纷调解的范围,是严重的刑事犯罪了。
杨助理坐在桌子后面,拿过一个本子,一面作着记录,一面让柳老四把事情说得再详细一点,比如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过程什么的。时间地点那都是很清楚的,至于过程嘛,那就不大好说了。
杨助理毕竟是女人又是学法律的,她是很同情受害者的,事情说到这里,已经对牛贵很不利了。
杨助理抬起头来,严厉地讯问牛贵说,那个大黑,是你家的吗?
牛贵活了这半辈子也没有跟人闹过什么官司的,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心里便有些慌了,嘴唇抖抖地,打着结巴说,是、是我家的。
杨助理说,大黑是你家什么人?
牛贵说,不、不是、不是我家什么人?
杨助理说,不是你家什么人,那他又是什么人?
牛贵说,它、它它不是什么、什么人。
杨助理就多少有些不耐烦了,说,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总不能因为你家有人犯了罪了,你就耍赖,不承认他是你家的人了,我可告诉你,包庇罪犯,那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懂吗?
杨助理这么一说,牛贵越发地慌了,一连声地说,我懂、我懂,我不不包庇它,我包庇它、干、干什么。我现在就回去,把它狗、狗日的拉来,交给你们处理,你们把它杀了宰了,扒了皮吃、吃肉,我都没说的了。
牛贵这么一说,那杨助理越发地生气了,训斥他说,我可再次提醒你我们这里可是讲法律的地方,不是在你们家里,说话是要讲文明的,你家那大黑,他触犯了刑律,如果情节严重,那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牛贵说,制裁,制裁,你们就是不制裁,我回去也要制裁了它的。
杨助理训斥了牛贵,回过头来又问柳老四说,那个受害者小白,是你家什么人?
柳老四也说,它、它不是我家什么人。
杨助理批评柳老四说,我说你个人怎么这样啊,你家那小白,她是个受害者,你也不能因为她受了伤害,你就觉着伤了你家的脸面,连承认她的勇气也不没有了。既然你不承认她是你家的人,那你还来告什么状啊?
柳老四受了批评,就点头说,对对,就算是我家的一口人吧,反正我是把它当一口人养着的。
杨助理又问受害者的年龄多大。柳老四说,是我去年春上抱来的,是一岁吧。到了这时刻,杨助理就大吃了一惊,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柳老四说,你说什么?你是说受害者她才一岁啊?柳老四说,一岁两个月了。杨助理回过头又问牛贵,你家那犯罪嫌疑人大黑,他多大了?牛贵抬起头眼睛向上翻着,想了想说,大概也就是个七岁吧,七岁半,不到八岁。
杨助理尽管年轻,可也是办过不少案子的,像这样的案子,就是古今中外,听也没有听说过啊。她沉吟着说,一个八岁,一个一岁,不可能啊这不像是人干的事情嘛。
牛贵满脸冤屈地样子说,它们本来就不是人嘛,你还要把它当人事的办,那不是就是冤枉人了嘛。
杨助理说,你说他们不是人?
牛贵说,当然不是人了。
杨助理说,你说他们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
牛贵说,是狗啊,是我家的大黑狗和他家的小白狗,那个啥了……牛贵原本要说出乡间里经常说的那句话的,可一看杨助理是个女的,那句话就多少说不出口了,他又怕这杨助理批评他不文明了。于是他又改口说,杨助理你是知道的,现眼下是狗那个的时候,我家的狗就跑到他去了,和他家的狗那个了,被他抓住了,就告说是我家的狗强奸了他家的狗,让我赔他的那个啥精神损失费,要200块钱呢。你说这事情又不是我干的,是狗干的,这天下还没有听说狗跟狗干了那事情,还要让人赔偿损失的,再说他家也没有损失啥的嘛。
话说到这里,杨助理终于算是把事情弄明白了,她便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回头再看柳老四的时候,就厌恶了这乡间无赖的那一副丑恶嘴脸。她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问柳老四说,你是哪个村子的?叫什么名字?柳老四说,我是烟墩的,叫柳老四,大名柳光砧。杨助理很严厉说,村民柳光砧,关于你状告牛家的大黑强奸你家小白一案,案件不能成立,法律不予支持,你可以走了。
柳老四争辩着说,你说个啥,我家的小白被他家的大黑强奸了,你不支持我,难道你反过来要支持他吗?我可给你说,我表舅在县上也是公安哩,你不给我处理,我就告到县上去哩。
杨助理冷笑了一下说,你就是告到哪里,也是要依法办事的,再说我们办案,那是要重证据的,不能你说怎么样了就怎么样的。
柳老四说,他家大黑强奸我家小白,那是我亲眼看到的,难道说那就不是证据了。
杨助理说,我们所说的证据,就是受害人直接提供的证据,比如物证,比如口述事实,你要是能给我们提供受害者的口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柳老四当然没有办法提供口供事实,尽管柳老四再三强调,他是把小白当他家的一口人养着的,可那畜生到底不是人的,说不出人话,柳老四这官司也就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
到了这年的秋天,柳老四家的小白下了一窝黑白间杂的花狗崽子,满月过后,他用筐子装了,到集市上卖了,得了一笔收入。村人就嘲笑了他,说老四啊,没钱花了,咋就把你家外孙都卖了呢?这一次你那精神损失可找回来了吧。柳老四就厚着个脸,无耻地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