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老朱家又要打怨架了,一个村子的人便都来观战。就见两个老家伙像两只老公羊,头顶着头,胳膊撑着胳膊,竭尽了力气,一个把另一个顶过去,另一个又把这一个顶过来。十几个回合以后,谁也没有把谁摔倒,两个人都感到了体力不支,气也喘不上来了,只听到胸腔里呼隆呼隆地响,可两个又都不肯松手。只听一个说,你压了我女人,我不会放过你的;另一个也说,你也把我女人压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一个又说,你还我儿子来;另一个也说,你还我儿子来……渐渐地,两个人的话说得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可两个人的手却还死死地抓着对方的肩膀,就那么相互支撑着,成了一座拱桥的两个部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却再不见两个人有所动作。村人们觉得事情有异常,急忙跑过去把两人分开,那时,两个老家伙早已是气断声绝了……
大头和尿得高的怨架很快也就结束了,和往年相比,今年的这一架似乎不尽精彩,还没有到高潮处就收兵罢战了。这也难怪,尿得高去年到城里去给人干活,在一个建筑工地摔伤了腰,回家来养了一个冬天,只说是养好了,可还是不能用大力气,一用大力,还是有些疼痛的,所以纠缠了几个回合,自觉着力气不支,也只好休战不打了。
一个住了手,另一个自然也就住了手,两个人相向地站着,牛一样地喘气。只是那些观战的人,似乎感觉着还不满足,一个人就遗憾着说,这就算完了,比驴爬胯还快的。另一个说,你还想要狗连蛋一样地长吗?一伙人就又哄笑起来。在那笑声里,人们收拾了物具重又上路了。
烟墩是一处烽火台,是古时候传递情报用的。据说那地方风水好,就成了村人的公墓园子了。
一到了烟墩,这一班人便分散开来,各自寻着了先人的坟地,忙碌起来。这时候谁也不和谁说话了,要说话也只是和先人说。每个人都怀了一腔虔敬的心情,清扫墓院,用铁锹除去周遭的杂草,给坟堆添上新土,新添上的土又必得拍实拍光,在人们的意识里,这是在给老先人修缮房子哩人住的房屋,一年还要上一次房泥呢,对待先人们,也是一样的啊。
临近晌午的时候,烟墩那边爆响了一阵的鞭炮声,一缕一缕的烟火燃了起来,随着那烟火,便有无数的黑色的纸片,精灵似的,在天空里飞舞着,那是先人们所期望收获的钱财吗?
驴想有个家
清明节那天,六滴水照例也是要给他家的先人们送钱的,可他送的不是那种纸钱,而是草,是麦秸草。村人们看见了就嘲笑了他,说老六啊,你是把你家先人当牲口喂的吗?六滴水就红了脸,争辩着说,那纸还不都是草做的嘛,你看这草,一根一根,多像金条啊,比你那纸,值钱哩。
为了避免被村人讥笑,六滴水再上坟时,就不再和村人们结伙去了,总是在村人们都烧完纸回了村他才去,他去的时候多是在傍晚。
当六滴水把一捆麦草敬献在先人坟前的时候,就有一头毛驴走了过来。那是一头土驴,个头不大,身上的毛是灰色的,就像老鼠身上的那种毛色。驴很瘦,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地凸露着。驴似乎饿了很长时间了,看见了草,就饥不择食地抢着吃。六滴水很生气,在那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驴的嘴巴蠕动着,一边嚼草一边就骂了一句,驴日的。六滴水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谁在背后看他的笑话了呢,抬头看时,整个坟地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六滴水就疑惑了,这时候那头驴又骂了一句,驴日的。六滴水听清楚了,是驴在说话,驴怎么能说话呢?六滴水看着驴说,你是谁,你怎么会说话呢?驴说,我不是谁,我是你爹啊。那时候的六滴水,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凑近了驴的脸,看着说,你是驴,你怎么能是我爹呢?驴似乎很生气地说,你驴日的每年弄些草来给我吃,你不就想让你爹变成驴嘛。六滴水还是有些不相信他爹会变成驴,就把那驴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他是想在那驴的身上找到一点他爹的影子。驴当然看透了他的心思,就骂着说,你驴日的不用再看了,我现在是驴的身子,不仅是脸长长了,还长了尾巴呢,你是认不出我了,可我认得出你,你屁股上是生了鸡蛋大一片黑记的,这一点是随了我的,我屁股上就有一片黑记的,现在还是有的,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啊。六滴水闻说,就转到驴后看了,见那驴的屁股上果真有着一团黑色的毛的。
六滴水把那头驴领回家去了,应该说是把他爹领回家去了。那时候村里早就没有大牲口了,种地已经不用牲口了,机械化了嘛,但凡庄稼地里的活,耕种收割,一应的都用上了机子了,牲口已经没有用场了。想当年有牲口的时候,人们盼望着机械种地的灵便。如今都用上了机械,人们却又怀念起饲养牲口的好处了。六滴水就常常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那时候村里的人家大多都是饲养着一两头牲口的,或者是驴或者是马,当然还有骡子和牛什么的。那时候饲养牲口也不多费了草料,长城外面就是草原,大多数时间牲口都是在草原上牧放着的,只是地里有了活了,就把牲口赶回来,拉犁套车,做人的帮手。每逢临近晌午的时候,驴就会叫,一头驴叫一村子的驴都跟着叫。驴的叫声像吹号,很有点响遏行云的样子。在驴的叫声里,庄稼人的心里就很受活了。好多年里听不到驴的叫声了,庄稼人的心里就空落落地难受哩。就觉着没有牲口的日子,饭食也没有了滋味哩。
就在人们想念驴的时候,六滴水把一头驴弄回了家。村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他们都来六滴水的家,看驴来了。孩子们没有见过驴,看见驴就感觉着很新奇了。他们走近来摸摸驴的耳朵,又揪一揪驴的尾巴。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看见驴,就像看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他们亲切地拍一拍驴的脑袋,捋一捋驴身上的毛,他们自然知道,给驴捋毛要顺着捋不能逆着捋,逆着捋,驴就躁了,就像那些做领导工作的人都爱听恭维的话一样,对驴的恭维,就是顺着毛捋。
一个老汉抱着驴头,掰开驴嘴看了看牙口,说这驴牙口不老,正是干活的时候。有几个女人看了驴的眼睛,就嫉妒了驴眼的美丽。一个男人对婆姨说,你要是也能长驴一样的眼睛就好了,女人就反唇相讥说,我还想你有驴一样的本事呢。
驴看着这一个村子里的人,有的熟识有的不熟识,但凡上了年纪的还都熟识,那些小一辈的大多就不认识了。但无论熟识的还是不熟识的,对它都很热情,驴就很感动了。驴感动了就想叫,驴就伸着脖子叫了几声村里又有了驴的叫声了,那些恋旧的老年人,就说听见驴的叫声,就好像听了马宝丰的戏一样的受活哩。马宝丰是县剧团唱花脸的演员,在这一带是很富盛名的。
有人问六滴水,驴是从哪里来的。六滴水就很尴尬,他当然不能说,是他多年里给他爹送草,把他爹给喂成驴了。但不回答又不好,只好打着哈哈说是买来的。村人们就又疑惑了,心里说,这个六滴水,怎么就买了头驴呢。
总的来说,六滴水还是很爱护了那头驴的,既不给那驴上笼头也不上套子,他心里自然明白,说什么也不能像拴驴一样地把他爹给拴起来的呀。
没有任何的约束,驴就很自由了。
离开村子好多年了,驴就想在村里走一走,它想看一看那些街坊旧邻,想看一看那些小时候一搭里长大,眼下也都几近入土的老伙伴们。当然,驴最想看到的还是一个名叫柳翠花的女人。驴还是很重感情的。
最讨厌的是村里的那些坏怂孩子,驴一出门就被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了那头驴,就觉着好玩,大呼小叫地跑来,捉住驴,抓住驴的耳朵,爬到驴的背上让驴驮着他们跑。驴跑累了不跑了,他们就用棍子捅驴的屁股,驴负痛,只好又跑了起来。六滴水见了就气红了眼,拿了鞭子追打那些孩子,他是不能容忍那些孩子把他爹当驴骑的呀。
打那天开始,六滴水就把驴给圈起来了,不让它到处乱跑了,它怕驴跑出去再受欺辱。
尽管外面充满了危险,可驴还是偷偷地溜出去了一次,在村头终于看到了那个名叫柳翠花的女人。这时候的柳翠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只见她穿了一件老式的黑棉袄,正坐在屋门前晒太阳。她的牙可能都已经掉光了,嘴就那么窝窝着,像一个没有馅的包子。没有了牙,那脸就显得抽缩了,抽缩得像一个核桃。她戴了顶黑平绒的帽子,帽檐下面露出了几缕麻披子一样的头发。
驴看到眼前的柳翠花的样子,由不得要感慨万千了。想当年这女人可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哩。
那时候他还在生产队里赶大车,有一年他伤了腿,干不成重活了,队上就安排他护秋去了。那正是玉米灌浆的时候,免不了就有人偷了青玉米回家煮了吃。有一天晌午,他在玉米地里就捉住了一个偷玉米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柳翠花。这女人是个偷玉米的好手,她把偷来的玉米棒子不藏在装满猪草的篮子里,偏就插在裤腰带上,一根一根插了一圈,像游击队员腰里别的手榴弹。他从女人的身上搜出了玉米棒子,人赃俱在,他威胁女人说要去见队长呢,要上会批斗她呢。女人是个泼辣的女人,当然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女人没有被他的话吓倒,反而对着他笑了,女人的笑是很富挑逗性的。女人就那么笑着让他把那些玉米棒子一根一根地抽出来,玉米棒子抽完了,裤腰带就松了,女人偏不提,任由着裤子自己掉了下去。你说一个男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再说什么,他顺势就把女人放倒在玉米地里了。他的腿虽然是瘸了,可那东西却很好使。事情完了以后,女人穿上裤子,嘴里说,却原来是个烂秆子嘛。烂秆子这话的意思很深,又很含糊是褒是贬,也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了。他帮女人把那些玉米重又插到腰上去了,女人拍了拍肚子,满怀了丰收的喜悦回去了。
一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他就又兴奋起来了,一兴奋,身下的那物就雄赳赳地亮了出来,很有点横空出世的英武。他是想让这位过去的老相好看一看,他现在的本事,可比过去要大多了啊。
尽管他还认识柳翠花,可柳翠花已经不认识他了。此时的柳翠花看着他的丑恶表演,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时刻柳翠花家里的人出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后生,好像是柳翠花的孙子。那年轻人一看这驴不雅,很有点是在调戏妇女的样子,就回头拿了一根木棒,追着一阵乱打,把驴给打跑了。
自从把驴领回家,六滴水就很为难了,说他是头驴吧,可它又是个爹说它是个爹吧,可它又实实在在是头驴。是驴就应该宿在驴圈里,是爹就应该住在堂屋里。六滴水没有让那头驴宿在驴圈也没有住上堂屋,而是另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下了。
刚进家门的那几天驴的日子还是不错的,可过了几天就不行了,这年月里已经没有驴干的活了,驴就那么闲着。在乡村里,最遭人嫌的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一头不干活的驴那就更不用说了。因为驴闲着也得吃也得喝,驴当然吃的还是草还是料,可连草带料地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六滴水倒还没啥说的,可六滴水的婆姨不愿意了,骂六滴水说你这老蠢物,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养驴?养只猫儿能捉老鼠,养只狗儿能看家,养只鸡鸭能下蛋,你说你养头驴又有什么用啊?六滴水争辩着说,驴也是能下蛋的嘛。女人就骂着说,驴是拉的驴粪蛋,可驴粪蛋能吃吗?你要说能吃,你先吃一个我看看。女人骂着就用手抓了一个驴粪蛋,要往六滴水嘴里塞,吓得六滴水抱住了头蹲在墙角下不敢吭气了。女人是个泼妇,惹不起的。女人骂过了男人回过头来又骂驴,直把驴骂得狗血喷头。驴很怕这女人,当年活着的时候就很怕的,女人四体粗壮,凶悍如虎,且又生了一双虎眼,看人时总是虎视眈眈的让人心生畏惧。当初过门不到三月,就和男人打了一架,男人打不过她,被她按在地上起不了身,公公过来说了她几句,她就反过身来和公公闹,被公公抽了一鞭子,她就野兽一样地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公公的下身,立时疼得老头儿身子缩成了一团,婆婆见状就冲了过来,扇了她两个耳光,骂着说,不要脸的东西,那个地方也是你能抓的吗,你抓坏了,让我还怎么过日子啊。于是一家三口,齐心协力,才把这女人给制伏住了。可这女人还毕竟不是一只真的老虎,如果真是一只老虎那就好办了,扒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再用它的虎骨泡酒喝,虎骨酒祛寒壮身,是老年人的一味上好的补药哩。女人被打以后,在炕上躺了几天,养好了身子,翻起身来,以更凶狠的手段,反扑过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从此这一家人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当初他还是人的时候,用人的眼光看这女人时,多少还有那么点人的形状,现在它是驴了,用驴的眼再看她时,就不同了,完全就是一只老虎了。是驴哪有不怕老虎的呢,自打一回到这个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一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感觉了。
他自然知道,在这许多年里,并不是他那不成气的儿子不孝,有意要给他去送麦草吃,而是他手里没钱,儿子太孱弱,被那女人勒刻着,一分钱的用度也没有,他没钱买纸钱,只好以麦草代纸钱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他并没有怨恨儿子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但凡做父母的,活着的时候,哪一个不是为了儿孙后代,当牛做马地辛苦了一生,到终了,还不是满心希望着他们能有个好日子过的嘛。说到这里他还是很庆幸他能够再次回到这个家来看一看的,尽管那老虎一样的儿媳依然恶嫌了他,但看到这个家虽不算殷实,但却衣食无忧,他还是很满足的。
那母老虎威胁驴说,要把驴杀了吃肉,要不就把驴卖了,卖给县城的刘家驴肉馆,到了还是免不了要挨刀子的。
驴听了这话就很害怕,他知道这女人心狠手毒,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来的。驴就跟六滴水商量说,这个家他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还是让他走吧六滴水很难过又很无奈地说,你要走,你又能到哪里去呢?驴说,这天下面就是土地,有土地的地方就有草,只要有草驴就能活。六滴水说,你走了没人管你了,你不就成了野驴了嘛。驴苦笑了一下说,儿子啊你哪里知道,野驴对于驴来说可是一种福分哩,它们过的可都是天堂一样的日子啊,它们不用拉车背犁,被人鞭打斥骂,它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说那该有多好啊。
六滴水才说要把那头驴送回到长城外面的草原上去的,还没有送,就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那一日,女人骑了自行车,到长城外面的草原上去拔沙葱,这季节正是拔沙葱的时候,沙葱长得水嫩嫩的,拔回来用清水洗净了,放在酸菜坛子里淹了,是一碟下饭的好菜呢。眼下城里人也喜好吃野菜呢,一袋子沙葱拿到县城里去,能卖十好几块钱呢。女人的脾气是恶但却很扒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这是驴当年活着的时候,唯一看中这女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