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清明节这天是个好天,太阳暖暖地照着,土地松泛了,麦苗开始返青。
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村里走出来,他们肩上皆扛了铁锹,手里提了篮子,篮子里盛了香烛裱纸,有的还盛了酒水吃食。这是到长城外的烟墩给老先人烧纸去的啊。
村人们叫烧纸不叫烧纸,叫送钱。送钱这说法好听,充满了一种孝敬之意。不管老先人活着的时候是否孝敬,一旦作古去了,这钱还是一定要送的。这是烟墩村人的习俗,也算是一种美德吧?孰不知许多的传统教育,大多都是在这种祭奠活动中进行的,当老子的常常会给儿子说,咱家老祖,当年是如何如何的,那个如何如何当然说的全是美德,可以彰显千秋的事情。至于那老祖当年活着的时候是否偷盗是否勾引过良家妇女,那是万万不能讲的,于是在后代人的心目中,自家老祖的形象似乎没有一个不是闪耀着光辉的。
人们在村路上结了帮伙,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的。他们说了一些有关老婆孩子土地庄稼的话,接下来话头便转到了烧纸上去了。一个名叫建社的汉子说,牛贵,你今年给你家先人送多少钱啊?那叫牛贵的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提篮,自豪地说,往年给我爷我奶合起来送一刀,我爹我娘合起来送一刀,拢共两刀纸也就够了。今年不同了,手里有了现钱,我就多买了两刀,两刀金两刀银,也让老先人知道,咱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
但凡裱纸,多有两种。一种是黄的,纸质轻而薄;另一种是白色的,纸质厚而粗糙。黄表纸比白草纸一刀要贵两毛钱的。习惯上人们就把那黄表纸称做是金,白草纸叫做是银。无论是金是银,都必定是打了印子的,只有打了印子,送过去才能兑变成钱花。
另一个名叫大头的人接着说,牛贵,你还是啬皮啊,两刀金两刀银哪够花的呀,眼下东西都涨价了呢。
牛贵嘀咕着说,我们这边涨价,难道那边也会涨价吗?
大头说,当然要涨价的了,这边和那边都是连通着的嘛。
牛贵就反问大头说,你给你家先人送多少啊?
大头的头并不大,大头是个绰号,小时候有疝气,一生气裆里的那卵蛋子就鼓得像个紫茄子一样地吊在那里,于是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就叫他大头。如今人长大了,那病也早就好了,可那绰号却一直没变,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变了。
大头从提篮里拿出一扎纸币,说,我除了给我爹我娘每人送两刀金两刀银,我还给他们送真钱哩。
众人都看得清楚了,那是一种冥钞,可花纹样式却又和真钱一样了的只不过同样是百圆的大钞,真钱的票面上印着的是领袖的像,而冥钞上印着的却是阎王的像。当然了,阎王也是那边的领袖嘛。
大头又说,眼下咱们种地,不用交那些鸡毛狗蛋的费了,不仅不交费反过来政府还给咱们补贴哩,这样的好事情,人老几辈子也没有过的呀咱们是脱了贫了,可不知道老先人那边咋个样呢,我给他们送这些钱,是想着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啊。
另一个汉子看了那冥钞不屑地说,嘁,这算什么啊,你这钱是不值钱的,现在值钱的钱是美元。那汉子也是有个绰号的,叫尿得高。烟墩的孩子,喜好玩一种“尿鞋”的游戏,说是游戏,实则是一种恶作剧。一伙猴子样的孩子聚到一堆,把各自的鞋子摆在老长城的城墙下面,鞋子摆的位置和城墙根是要有一定距离的,有的是六步,有的是八步,当然还有十步的,距离的远近,是经过大伙集体讨论而决定的。鞋子摆放在城墙下面的沙地上作靶子,一只一只摆成长长的一溜,这时候参加游戏的人就都站在城墙上面,掏出各自的小鸡鸡,把肚子挺得老高,竭尽了力气,把蓄聚了多时的尿水朝那排鞋子扫射而去,那一时,谁都想能把别人的鞋子打湿了以显示自己的能耐。可每次活动,总会有那么几个年龄气力不足的孩子,尿不到别人的鞋子,而自己的鞋子却被别人尿得精湿。在这项游戏中,获胜者常常是尿得高,尿得高的小鸡鸡似乎比别人的都长了那么一点点,长那么一点他就有了优势,他的射程就比别人的远,尿得又高又远,于是尿得高这名字也就叫起来了。在乡村里,尿得高这名字还隐含着另一层含义,那就是他每做一件事,必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且一定要做得比别人好。这要在诗歌写作上,就应该算是创新了,可村人们不懂诗歌的写作,就常常要讥笑了他的别出心裁了。这几年里,尿得高在城市里给人做活,更增加了见识,所以也就越发地要显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尿得高说,你们知道吗,人家的一美元就顶咱们的八块多呢,你们知道城里人叫这叫啥吗?叫美金。我今年就给我爹送的是美金。你们看看,这就是美金啊。说着,也拿出一叠冥钞来,显摆着让大家看。
众人围拢来看时,果真那是一种印着英文字母的洋冥钞。一伙人拿在手里传着看,一边看着一边说,尿得高,你给你爹送这么多洋钱,你爹可就发洋财了。
大头见尿得高抢了他的风头,就嘲讽着说,尿得高,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识个字,扁担横到地上都不知道是个“一”字,你给他送这个鸡巴洋钱,他花不出去,还不是个干吊蛋。
尿得高争辩着说,你咋知道我爹花不出去?在咱这地方花不出去,他就不兴拿到美国去花吗?我在城里干活的时候,听说那些有钱人都想着法子送自家的孩子到美国去呢,他们有钱人能送孩子到美国去,我就不能送我爹也到美国去吗?
大头嘿嘿地笑着说,你送你爹到美国去,你是让他坐飞机去啊还是坐轮船去啊?
尿得高说,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他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爱怎么去就怎么去。
牛贵这时插话说,你把你爹送到了美国,他将来转世,不就成了美国人了嘛。
尿得高多少有些得意地说,转成美国人才好哩,美国现在是最富裕的国家,有钱,成了美国人,不就享福了吗?
大头又讥笑着说,你爹他到了美国,万一他没有转世成人,转成了一头猪或者是一头牛,那还不是被狗日的美国人杀了吃肉的嘛。
轰地一声,一伙人便都笑起来了。
尿得高便愤怒了,把一双拳头攥得铁一般硬实,他狮子般地大吼了一声,扑过去把大头的衣领就捉住了,接下来,两个血性气十足的汉子,便打在了一处。
就在两个人虎豹熊罴般纠缠一处的时候,围观的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出来劝架的,只是袖了手在那里看热闹。烟墩这地方民风野悍,一向就有打怨架的习俗。传说这长城下的居民,他们的祖先大多是明朝洪武年间从中原一带征调来戍守边防的士兵,那时候军营里纪律严格,但凡谁和谁有了仇怨,解不开了,也不去报官,便相约了到长城外面的沙滩上去打架这打架又有诸多规矩,比如不能伤及人的面皮,不能伤及人的性命。那打架的形式,多少有点像蒙古人的摔跤,也有点像日本人的相扑,摔跤和相扑那是具有竞赛意义的体育活动,可烟墩人却又实实在在是在打架。因为不能伤及对方的生命,所以这种决斗是很耗时的,当然更耗的是人的力气直到双方都被打得屁滚尿流了,狼狈不堪了,再也无力打下去了,双方都觉着解了恨了,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觉,就各自回家去了。还有的人,弄一瓶酒,两个仇人轮换着喝了,天大的怨恨也就解决了。这种解决矛盾的方式,是颇有一些侠义之风的。
烟墩这地方地处偏远,平日里娱乐活动很少,有三件事情是很能吸引人的兴趣的。人们把这三件事情编成了顺口溜,说狗串秧子驴爬胯,两个朱家打怨架。这顺口溜前一句说的是动物发情时所做的事情,后一句则说的是大头和尿得高两家打怨架的事情了。
大头和尿得高两家都姓朱,一个是墙外朱一个是墙里朱。所谓墙说的就是那段明长城,尿得高家原本是住在长城外面老沙窝那地方的,听老辈子人说,有一年刮大风,硬是把一个村子从长城外面刮到长城里面来了移民并村了,墙外朱也成了墙内朱了。不管是墙外朱还是墙内朱,五百年前原本还是一家人的。就是这一家人的两个朱字,在上一辈人那里却结下了一段天大的仇怨,这怨架从他们的爹那一辈就开始打了,一打就是几十年。爹没有了,儿子又接着打。朱家的怨架一年总是要打一场的,而且总是在春天,春天是动物发情的季节,所以烟墩的人就要把牛家的冤架和动物发情连在一起说了。
四十年前一个春天的上午,一个姓朱的后生骑了一匹马在长城外的草原上放牲口,那时候的天已经开始大热了,草地上青草劲发,野花盛开。这季节正是动物发情的时期,时不时就有那些雄壮的畜类压抑不住野性的冲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要作出一番骚情的举动。受那畜物的感染,后生的身体里,一种欲望潮水般地沸腾起来。恰这时,一阵迎亲的唢呐声从长城里面传过来,那后生终隐忍不住,打马奔长城里面跑来。
迎亲的队伍是沿长城下面一条官道走着的,一行十几个人,挑担抬箱,簇拥着一匹披红挂彩的骡子逶迤而行。骡子上坐着新人,因了天热,新人的衣服并不甚多厚,这就显出了那一个好看的腰身,能有这样腰身的女子,那脸子一定也是很好看的了。那后生看了一阵,就策马走上前去,当他的马和新人的骡子走到一处的时候,他一伸手,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新人抢到自己的马背上来了。那些迎亲的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马已经跃过长城,飞一般地往草原深处跑走了。
烟墩这一带地方,是有着一种抢新的风俗的,但凡那些出嫁的女子,在路途上总是要被人抢一回的,而抢新的男人,又必须是那些未婚的男子,对男女之事还很朦胧,还不大懂,即便把新人强抢到一个树密草深的地方,掀开女人头顶上的盖头,看一看女人的脸子,胆子大一点的,就把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面摸一摸奶子,耍闹一番了就又主动着把新人原装原样地送回来,损坏不了什么的。但如果让那些已经成了家的男人抢去就说不上了,因为那些人对男女之事已经很熟悉了,轻车熟路,是很容易出事情的。所以在婚娶的这一天,男方在派遣迎亲的队伍的时候,就要多遣使了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去作护卫了,一旦遭遇到那些好色之徒前来骚扰的时候,那是一定要往死里打的。
那姓朱的后生虽也还是个童子身,但他无师自通,终隐忍不住,干出了一番不该他干的事情,他那么一干,另一个姓朱的新郎官就不干了。这天地之间,天大的事情,也不过就是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罢了,于是两个朱家的怨仇就这么结下了。
那骑马的后生就是尿得高他爹,女人却是大头的妈。
墙外的朱家有了初一,墙里的朱家就占了十五。在这年秋天里,墙外的朱家也要接亲了。墙里的朱家终于等到了机会,那一天,大头的爹带了一伙人,在半路上就把尿得高她妈抢走了,然后如法炮制,把那女人放倒在了一片庄稼地里。这样一来,两家可算是扯平了吧?可事情的发展却又有了变化,那事情过了以后,两家的女人都怀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两家的女人生下的都是男孩,一个就是大头,另一个是尿得高。在乡村里,应该说添丁增口是一件喜庆的事情,可是在两个朱家,却为了两个孩子的事情,生出了许多的烦恼。因为墙外朱家女人生的孩子却像了墙里朱家的男人,而墙里朱家女人生下的孩子却又是墙外朱家男人的翻版,这就如同南瓜秧上结了个冬瓜,冬瓜秧上结了个南瓜,分明是串了种了嘛旧仇加新恨,又怎能了得,于是这怨架是一定要打的了。
这时就有人来劝架了,说既然孩子生错了地方,那就把他们换一下吧羊回羊圈,狗回狗窝,不就顺便了嘛。这办法两家的男人自然是同意的可两家的女人闻说却炸了锅,女人有女人的道理,女人说不管他是猪种还是狗种,长在我家地里,就是我家的种,想把我娃换走,打破天也不行看来这架还得打。
接下来又有人出主意说,既然孩子换不成,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孩子带女人都换了。这话对女人有利,女人就不说话了,嘴上不说,心里头还是愿意的。可到了两个男人那里,却又不干了。首先是尿得高的爹是坚决地反对,原因是尿得高她娘金玉比大头他娘枣花长得好看,在尿得高他爹的意识里,自己屋里的女人就如同是桃子,枣花就如同是土豆,土豆怎么能和桃子相比哩,要是换,那他可就吃了亏了,这赔本的事情是万万做不成的。
看到自家的种子长在人家的院子里,心里头总是不顺畅。有一次大头的爹拿了一块麻糖,像引诱一条不懂事的小狗一样把尿得高引诱到没人处,对尿得高说,儿子,你要叫我一声爹,我就给你吃糖。尿得高那时已经七岁了,多少已经懂点事情了。他不肯认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爹,可又经不住那块麻糖的诱惑,就歪着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眼睛转了几转说,你先给我吃了糖我再叫。男人果真把糖给了尿孩子,孩子接过糖贪婪地咬了一口,那糖是又酥又脆又甜,果真好吃。孩子吃完了糖,还余味未尽地用舌头舔着手指头上的芝麻粒儿。男人说,你吃了糖了,总该叫我爹了吧?谁料孩子却说了句,你不是我爹,我要叫你爹,我爹就要打我了。男人说,我不是你爹谁是你爹啊。孩子说,我爹才是我爹呢,说着抽冷子跑走了,气得男人骂着说,这狗日下的,也会诓人了。
这怨架是不打不行的了。在那许多年里,两个男人把他们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打怨架上了,直到老了打不动了,但还是要打。最终两个人是死在打架场上的,死的很悲壮,很有男人气,让村人一提起来,就赞叹不已。
记得那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天还不是太冷,太阳暖暖地照着,那时候地里庄稼已经收完,庄稼人就闲了下来,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家里和家外的事情的了。首先是尿得高的爹找到了大头的爹,提出挑战说,老狗日的,你以为你老了那事情就完结了吗?走走走,咱们到墙外面去,我连你今天就结个生死。大头的爹也不甘示弱地说,走就走,我不相信鸡能把驴踢了的,我看你老熊是活到头了,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狼皮是个麻的。
两个老家伙一边相互叫骂着,就来到了长城边的那片沙窝地上。这个地方沙土很厚也很软,即便是摔倒了也是摔不疼的,是一处天然的打怨架的好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