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日鬼原来就心眼儿小,胸腔里是放不下事儿的。在等待选举的那段日子里,胡日鬼整日里神思恍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就被熬成了一张皮,晚间躺在床上,隔着肚皮能摸到后面的脊梁杆子,一个一个排列整齐,像串联在一起的大蒜头一样的。上到磅秤上一称,七十二斤九两,还不如一只骚胡老羊重呢。胡日鬼就想,如今他身上最有分量的可能就是那一嘟噜大蒜头了,反正肚子里的下水是没有多少水分的了。
但最让胡日鬼受不了的是,自从农三队的老少爷们知道了胡日鬼要竞选队长的事后,对胡日鬼的态度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往日的那种同志间的亲情没有了,被一阵风儿刮走了,就好像是一棵树,枝叶落尽,只剩下了一根光秃杆了,鸟儿不来了,虫儿也不来了,胡日鬼就有了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胡日鬼的这种感觉不是只有今天才有的,早在他第一个停薪留职到芦花镇开了那个修理铺,又第一个回来办了家庭农场,农工们和他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了。谁让他致富的步子迈得那么大呢。人活着,穷也不行,富也不行,上也不行,下也不行,真叫难呐。胡日鬼快乐一生,从来没有犯过难,但胡日鬼这一次是真的为人情世故深深地叹息起来了。
那时的胡日鬼只觉着自己是被架在火头上烤着哩,就是用那种蒙古人烤全羊的方法在烤他哩。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谢胡子说:老谢,我不想当这个队长了,我想退出竞选行不?谢胡子一听就把眼睛瞪起来了,说:你鸡巴有病啊?胡日鬼说:我没病,我哪儿也没病,就是觉着心里着火似的,烤得难受哩。谢胡子说:这才叫考验哩,当干部就是要经住考验哩,你受不了,说明你还不够成熟,待你成熟了,你就不会再有这感觉了。胡日鬼说:我知道我还不熟,我要熟了,弄点儿盐弄点花椒大料面往上一撒,再弄一瓶老白干,就可以上桌了。谢胡子听了一拍大腿说:老胡,你这样说那就对了,革命工作就是要有那么点献身精神的,关键的时候就是要敢于牺牲自己的,只要你有了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就是一个纯粹的人,就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谢胡子的脑子确实有了问题了,说起话来动不动就要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是他二十年前背会的,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要会背几段伟大领袖的话,否则的话,走远路你就过不了桥,走近路你就进不了村。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能记住毛主席的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农场里大概也只有谢胡子一个人还依然牢记不忘,且活学活用不动摇。
农场里的人都看到谢胡子病得重了,劝谢胡子还是早一点去医院看病吧。谢胡子则坚定地说:那不行,哪能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呢,我要为革命的事业站好最后一班岗呢。这选举接班人的事情,是关系到革命的千秋大业变不变颜色的大问题,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把他们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人的身上了,我们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哩……
谢胡子给胡日鬼说这话多少有点像留遗嘱呢,让胡日鬼听了心里老觉着不是个滋味儿。谢胡子说过这话后果真不久就去世了,谢胡子是在取出了那颗罪恶的子弹后去世的。谢胡子在临去世前说了这样一段让人迷惑不解的话,谢胡子说:他谢胡子早在四十年前那场战斗中就被那颗子弹打死了,他之所以没死又复活了过来,那是因为在那次战斗中有一个原本不该死的人却死了,那个人死得异常壮烈。他是战斗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拉响了一根爆炸筒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那个人虽然是粉身碎骨了,然而英魂却没有死,他借助了谢胡子的血肉之躯完成了那最英勇的一次冲锋,就这样那次战斗结束后谢胡子竟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谢胡子的故事,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胡日鬼说:老谢,你说的那个人是黄继光,是邱少云,还是杨根思啊?谢胡子笑了笑,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的却没有说出来,人就断气了。
谢胡子是农场最彻底最纯粹的革命者,是一位优秀的基层领导人。想起他那高尚无私的品行,农场的人都很难过,而最悲痛最伤心的一个该算是胡日鬼了。
谢胡子去世至今已经五年了,胡日鬼在农三队也就当了五年的队长农场原本规定基层干部三年一换的,可到了该换届的时候,农三队的人又一致选举了胡日鬼来连任队长,说国家主席干得好了还能连任呢,这队长咋就不能连任呢。就这样,胡日鬼也就像一个不卸套的马,拉着农三队这辆车继续奔驰向前。胡日鬼从谢胡子那里继承了克己奉公的优秀品质,又发扬光大了他那勇于改革创新的自身优势,使得农三队的变化可就大了胡日鬼这一辈子干啥活儿都没有个定性,唯有当队长这活儿让他乐此不疲上了瘾。那时,农场里有些领导对胡日鬼原本就有意见,待看了胡日鬼的一些做法之后,对他的意见更大了,说胡日鬼这人不务正业,整日里领着农三队的人搞什么家庭经济,鼓动着大伙养羊,说羊绒能赚钱,国际市场前景广阔。他狗日的一个初中文化,竟然也研究起国际市场来了。养了羊还不够,又弄了一群牛,说要在牛身上种牛黄,牛黄是一种名贵药材,是能赚钱的。牛黄是能赚钱,牛痘可以种,牛黄也能种吗?牛黄本是牛得了绝症后牛肝上生出的那东西,那东西要生在人的身上就叫癌症。胡日鬼在牛身上种癌症种子,这不是胡闹这是什么?胡日鬼还说眼前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人们不想吃猪肉了,但却爱吃猪耳朵,他要试验一种养猪耳朵的办法,说要是成功了,吃猪耳朵就方便了,割猪耳朵能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狗日的胡日鬼不仅荒唐而且可恶,过去农三队只有一个胡日鬼,自从胡日鬼当了队长后就带了一窝儿胡日鬼。如果场里再不采取措施,说不定他会把个农三队治理成什么鬼怪样子呢。
一伙人义愤填膺地声讨胡日鬼的罪行,把胡日鬼批评得一无是处。倒是场长还是比较明智的,场长笑呵呵地说:胡日鬼这人尽管有许多缺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总的来说也还算是个好同志。自从他接任了谢胡子之后,农三队的变化是很大的,从各项生产指标来看,他们也完成得很好。我让计财科的同志下去摸了一下底,就全场职工的年收入来讲,他那个队也是最高的。现在农三队有三多:购买摩托车的多,购买农机的多,个人存款数多,这就很说明问题了。不管怎么说,对于胡日鬼的那种勇于改革创新的精神我们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现在胡日鬼又在搞一个大动作了,我们机关的同志都可以下去看一看,不要因为农三队离场部最远最偏僻就不愿到那里去。我可跟你们说,如今农三队是富了,胡日鬼那边的饭食是最好吃的哩。
那时候胡日鬼正领着农三队的人盖房子。农场的房子还是六十年代初期建农场时盖下的,是一色儿的兵营式的建筑。那时农场建房子只考虑到营房的整齐划一,但却没想到后来这些转业官兵还会娶老婆还要生孩子。待到这些人一旦开始过起正常人的日子来,那兵营式的房子就不适用了,一时人们开始在墙上打洞,把两间房连通,又在屋门前用树枝扎成篱笆墙,这才有了点庄稼院落的温馨气氛了。但那房子风雨飘摇了几十年,已经破旧不堪,再也难以适应人们新的生活的需求了,于是胡日鬼领导的农三队在全农场率先掀起了建房的热潮。农三队的新房都建成了别墅式的,既保留了军垦农场整齐划一的传统风格,又各自独立自成一体。房是一式的二层楼房,楼顶有很大的晒台,那是专为了摊晒粮食用的。农业工人嘛,说上天还是种庄稼啊,那房子就要盖得美观还要实用哩。
胡日鬼的房子又盖得和别人不一样了,胡日鬼盖的是那种尖顶圆拱窗的俄罗斯式的小洋楼,胡日鬼说他这是准备着给儿子胡秀回来结婚用的。胡秀那时已经到了俄罗斯,在莫斯科开了一个什么大事预测公司,胡秀是学电脑的,他把《易经》编成程序输到电脑里,小狗日的在用中国的卦书替俄罗斯人算命。俄罗斯这些年一直政局不稳,一般老百姓都想预知国家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算卦这行业就热哩。有人就问胡日鬼:你儿子胡秀的本事大哩,为啥不到美国去发展呢?咋就偏跑到俄罗斯去了?胡日鬼说:俄罗斯过去总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嘛,说起来让人感觉还是要亲近一些的嘛。
胡秀在俄罗斯给胡日鬼来电话说:他在那边谈恋爱了,找了一名叫刘芭嘛还是柳芭的姑娘,待过年时就要回来认亲呢。胡日鬼一家听了就高兴得很。农三队的人就打趣胡日鬼说:胡队长,这下好了,你家儿子给你引进优良品种了,将来你家那杂种子孙,肯定要长得比你高了。胡日鬼听了便不恼,原本还要说几句的,话没出口,便被莲香把话头儿接了过去。莲香说:那当然了,如今改革开放了,种庄稼还要讲个科学种田哩,娶媳妇嘛,也一样,那叫杂交优势,你懂吗?
莲香的话说得直露又幽默,一群人便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