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算了老木,你也别闹心了,你要觉着在你们那个单位不好待了,那就换个单位好了,不行了你就到我们报社来吧,我们副刊部正好还缺个搞散文的编辑呢。
老木嘴里打着唔唔,没说行也没有说不行。我知道老木心里尽管不好受,可真正让他离开他那个副馆长的位子来我们报社当一个普通的编辑,他未必就肯干,这年头,讲的就是个官本位,大小是个官儿,站到人堆里,都比别人高半头的。
田老板把我们安排在我们经常聚会的那间雅间里,坐在那里面就自然会生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田老板亲手给我们泡了茶,我们就一面喝茶一面给老米打电话。老米没有手机,电话就打到动物园的售票处,让售票处的人转给他。谁知电话打过去以后,接电话的那人说我们动物园没有姓米的这个人。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老米就是那个喂鸟的。那人在那边不耐烦地说,我们动物园满共就是那么十几个人,除了那些动物以外,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怎么能会搞错的呢。我们这里还忙着呢,没时间给你唆,不信,那你就自己来找吧,说着就把电话压了。
听了那个电话,我一时就愣住了。老木说,怎么着,没联系上?我说动物园那边说没有老米这个人了。老吾说那怎么可能呢,前一项我到动物园去还见着他了呢,我问他咋样?他说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估计是那帮子狗日的发懒,不想给找人,就推说没有这个人了。我说不对,要是他们不想给找,他们可以另找理由,比如说忙脱不开身什么的,但不可能说就没有这个人了。我说老米那里可能是真的有了事情了。老木说,要不,我们就到动物园去看看吧?
于是,我们便出门打了个车,一路风风火火地直奔动物园来了。
最初和老米相识的时候,我还在我们报社记者部当记者,一天到晚,到处跑着寻找新闻。有人曾经形容我们这些记者,就像一只饥饿的狗子,一旦闻到哪里有香味,便会不顾命地冲过去的。这话虽然说得他妈的有点损,但也是实情。
那一天有人给我打电话,约我和他一起去动物园逛逛。我说我还忙着呢,我今天要是再找不到一个有价值的新闻,恐怕我这个月的奖金就要受影响了。那人说你还是跟我去吧,你去了你绝对不会后悔的。我说是不是动物园又新进了什么稀罕动物了?他说没有进稀罕动物,但却进了一个稀罕的人。我说人有什么稀罕的,那人是个外星人吗?他说那倒不是,但也和外星人差不多的,那人懂鸟语,现在到动物园参观的人多得很呢,不是为的看动物,就是专门看他去的,你说有没有新闻价值啊。
要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懂一门或者几门外语的人可真不少,就是非洲层林里那些山地人的语言,也是有人懂得的,只要是人类的语言,人就能懂。可懂得鸟语的人就不多了,不是不多,根本就没有,不仅我们这个城市没有,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地球在我们这个人类,懂鸟语的人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只记得有一本书上说过,古时候倒是有一个名叫公冶长的人,他是懂鸟语的,可那也是好几千年以前的事情了。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新闻,我跟打电话的那人去了,那人就是老吾。
我们见到老米的时候,老米的身边正围了一大群的人,老米正给那些人做翻译,把鸟说的话,翻译给人听。
老米的翻译是提问式的,游人提问什么,老米就回答什么。在孔雀馆前,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少女,看着那一只开了屏的孔雀,问老米那只孔雀它说什么?老米回答说,它说它的裙子比你们的好看。
孔雀馆过来是蓝马鸡馆,一只母鸡在栅栏边啄食。那一天老吾是带了他那个鸡嫌狗不爱的儿子童童一起去的,那小东西捣蛋得出奇,捡了一块小石子打了母鸡一下,母鸡受了惊吓,咕咕地叫着跑开了。母鸡一叫,公鸡就跑过来,对着童童也叫起来,公鸡的叫声似乎和母鸡是不一样的。童童就问老米说,叔叔,那只母鸡它说什么?老米说,它说不要打我,我害怕。童童又问,那只公鸡呢,它又说什么呀?老米说,它没说什么,它在骂你呢。童童说它骂我它说什么了?老米说,它骂你它说狗日的,不许欺负我老婆。轰地一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老吾也笑了,老吾笑着说这狗日的怎么说的还是人话嘛。
众人笑得弯腰腆肚的,老米却不笑,老米就那么看着众人笑。那一时我就觉得老米这个人不简单,很有些幽默的样子,他要是去学说相声或者演小品,可能会很成功的哩。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便经常到动物园来,听老米给鸟做翻译。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老米既然能跟鸟说话,老米就了解了很多鸟类的生活经历,就跟人有生活经历一样,鸟也有生活经历。鸟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悲欢离合,但鸟的生活方式却完全是不一样的,这就很有趣了。
老米很专注于鸟类的生活,有时候连他自己都疑惑了,不知道是老米变成了鸟,还是鸟变成了老米。尤其是老米酒喝得大了的时候,就把自己真的当成鸟了。比如说老米给我们讲故事,他说他们那个家族的人是住在北方一棵很大很大的树上的,一根树枝上住着一个家,这分明就是说的鸟嘛,不是鸟谁能住到树枝去呢。他还说他们这个家族的人都会制造风,他们的朋友聚会的时候,就带着风。他们除了相互交流各自带来的礼物以外,还交流他们所带来的风,风就是在他们的交流中刮起来的,风是好东西,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风,这个世界就死了。所以他们那个家族的人,把风都看得很宝贵。这说的当然还是鸟,鸟是靠着风飞行的,鸟在飞行的时候又制造了风的。
老米不仅是一个奇人,老米还是一个诚实的人,有一次我去看老米,我们坐在公园里一只长椅上说话,头顶上是一棵白蜡树,像一把伞,给我们遮着阴凉。两只雀子飞来就落在我们的头顶上,那两只雀子似乎跟老米很熟了,一见老米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说老米,那两只雀子说的是什么?老米说,它们说那边的那丛牡丹花枝上,有一个东西让我去看看。我说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
在那两只雀子的指引下,我们很快找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根女人脖子上带的项链,还有一个鸡心型的坠子,是金子的。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就能挂在花枝上了呢?一定是哪个女人在这里看花,不小心那东西从脖子上滑脱了,就丢在这里了。想起老米的家乡米家山是一很穷困的地方,这东西倒是能值很多钱的。我跟老米说,既然是那两只好心的雀子送给你的你就收起来吧。老米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回过头来老米却让我拿上,我也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你都不拿,我又怎么能拿呢。结果我们还是把那东西送到了动物园失物招领处去了,为这件事,动物园的领导还表扬了老米呢,当然我也写了报道,发表在了我们的报纸上了。
我们在动物园没有找到老米,老米走了,老米真的走了。
我们问动物园那位新任饲鸟员老米什么时候走的,那年轻人说他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我们说他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年轻人说,天地这么大的他到哪里去,我怎么能知道呢,可能是回家了吧,这都快要到年底了,谁家出门在外的人不都想着回家过年呢。
年轻人说的有道理,到这时节了,但凡在外面做活打工的人,大多都回家过年去了,外面的天寒,家里的炕暖,谁个不想着家里的那一份温暖与亲情呢。但老米可不一样,老米在我们这个城市已经待够了六年了,老米已经熟悉了我们这个城市,我们这个城市也熟悉了他,老米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老米说我们这个城市很好,老米说他要是一棵树就好了,那他就会让我们这个城市的人,把他栽在公园里,或者马路边,或者这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那他就会长长久久地住在我们这个城市了。
我问那年轻人说,不是你们管理处的领导都已经同意让他留下来了吗怎么又让他走了呢?
年轻人说,开始领导是同意了,可群众不同意啊,这年头,群众说话有时候还是算数的。
老吾说,群众,群众又怎么能做了领导的主呢?
那年轻人笑了,说群众怎么就做不了领导的主呢,这一次不就做了一回主嘛。
我问那年轻人,你们的群众又是怎么做了领导的主的啊?
年轻人回答说,今年的那一次人事改革,那么些人都下去了,他老米是一个临时工,却没下,要说下,那首先也得从他开始下嘛,他不下,群众就反了,他们合起伙来去找领导,说我们都下了,他老米为什么不下,你们这是搞的啥名堂,你们不让他老米下我们就去找市上说理去,市上说不通我们就去省上,省上说不通我们他妈的就到铁路上去卧轨,看你们管不管。你说事情一旦到了这个份上,领导还能再说什么,还敢再说什么。不过嘛,那些做领导的也都是聪明人,他们觉着也犯不着为了一个老米的事情,得罪了这么多的群众,那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啊,就这样就把老米给辞了。
我们说,老米走了,那些鸟又怎么样了呢?
年轻人说,要说呢,这鸟也都是有感情的,它们熟悉了老米,老米一走,开头几天,它们想念老米,不大好好吃食,可过了几天,时间一长,也就好了,你们看,那些鸟,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果真那些栖身在玻璃保温墙里面的那些鸟们,都显得很安然幸福的样子,尤其是那些活泼美丽的虎皮鹦鹉,在它们那舒适的馆所里,欢快地飞动着,嘴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们虽不懂鸟语,但从它们的叫声里,我们也能听得出,那叫声是欢乐而又美好的。
我们深深地为老米感到悲哀,他多年里悉心喂养的这些鸟们,那么快就把他给忘记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我们人类,还不都是一样的嘛,趋炎附势,人走茶凉的事还少吗?又何必去埋怨一群鸟呢。
从动物园出来,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天阴得厉害,似乎是要下雪了。
我们重又回到了春意楼,田老板见我们回来,急忙招呼我们上楼,并吩咐手下人重新给我们泡了一壶热茶来。待我们都坐定了,田老板看着空着的那个座位,说,咋,老米没有来?我们说老米走了。田老板惊疑地说,走了?走哪了?我说动物园把他辞了,他就走了。田老板哎了一声说,你说这个老米,你走了你言语一声啊,都是朋友,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呢。我说老米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他啊,他丢了工作,自觉着面情上不好看,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所以就一个人悄悄走了。老吾埋怨说,这个傻怂,我们这一帮朋友尽管没有一个拿大权的,但也都是场面上的人物,不管咋说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总还是可以的嘛。老木叹息了一声说,老米这个人心性太高,他除了养鸟,别的什么活他是不会干的,你说让他给人家看大门,他干么?你说让他来你这春意楼来给你端盘子刷碗,他干么?他不干,要说在咱们这个城市,找个活人的事情并不难问题是你要能扑下身子来干啊。就说那个谁谁谁吧,那也是从他们米家山那地方出来的,开始进城来背着个筐子收破烂,过几天筐子不背了弄了个手推车,又过几天又换了辆三轮车,几年下来,汽车都开上了,现在在东门外那地方开了个运输公司,光汽车就有十好几辆了。这要是搁着老米,他肯干嘛?
经老木这么一说,我们的心里便多少轻松了一些。老米就是一只鸟他就是飞着找食吃的人,你想让他收了翅膀去做牛马样的活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走,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试想一下,如果他真的不走,就待在我们这个城市,就靠着我们这几个朋友,那生活问题怎么解决呢,一年半载的朋友们可以接济他,可时间长了又会怎么样呢?
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天的酒我们都喝得很不是味儿,尽管田老板多次上楼来陪着我们喝,可就是上不了气氛。时不时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们也失去了我们生活中的那一棵树。
又想起老米来了,在这严寒逼人的冬天,他孤身一人,又能到哪里去呢。好在我做编辑工作已经好几年了,在各地还都有些爱好文学的朋友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就是想告诉各地的朋友们,在你们生活的城市或者乡村,如果你们看到一个长着一只鸟鼻,肩膀上落着一只大鸟的北方人请你们多少关照他一下,他是我的朋友,当然他也会成为你们的朋友,我在这里向你们表示感谢了……